我自然是沉默。
他淡淡笑了,笑容裡透著幾分釋然:「我怎會怪你?」
說著招手:「來,陪我畫畫。」
他走到桌案前,先是不緊不慢地畫了幾筆豐密的水草,又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對抱頸的鴛鴦。
我在身後看著,冷不丁道:「不如畫大雁吧,我聽人說,大雁是忠貞的鳥兒。」
蕭清永點頭。
他的脾氣是如此之好,以至於立即便撕毀了那張畫紙,重新研墨,又畫了一對活靈活現的大雁。
「如何?」他看我,帶著幾分期待。
Advertisement
我:「甚好。」
「有多好?」
「就像你這個人一樣好。」
對方聞言,含蓄地抿了抿唇。
卻聽我話鋒一轉:「隻是太好的東西,總會顯得有些虛偽。」
蕭清永的筆停下了。
我頓了頓,接著道:「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語氣平靜,好似在詢問天氣:「你和鄭西席之間,是什麼關系……讓他一直到S都念著你?」
對方擱下了筆,卻是面露迷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嘆了口氣。
「不明白便罷了。」
56
如今,我又有了新的身份。
那便是長平公主身邊的秉筆女官。
恰逢晴好,公主帶著我一同登山。
我在這禁中多年,從來沒想過登高俯瞰整個京師,這一山一樹,一草一木,身在其中,才能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蕭致立在我身邊,同樣發出一聲飽含深意的感嘆:「江山如畫啊,無怪乎天下豪傑殊S逐鹿。」
我卻在此時,思緒飄遠。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蕭清永的那一對鴛鴦。
他曾說,若弟弟蕭清和登基,那便是富貴無儔,妃嫔無數。
而他,隻要有我一個就夠了。
這便是他唯一的願望。
但如果,日後是他御極呢?
我忍不住喃喃自語:「天下豪傑,為什麼不能包括女子?」
「什麼?」蕭致沒聽清,轉頭疑惑地看著我。
「實際上,沒人會比您做得更好了。」
我難得肅容正色:「無論是安王、肅王、袁淳罡,甚至是當今皇帝……無一不是驕奢淫逸,屍位素餐,又有哪一個能比得上您?」
「你是認真的?」
蕭致似被我的話觸動,又不敢置信。
我點頭:「十年前,我便作出了那樣的佔卜,不是麼?」
她莞爾一笑:「果真是你。
「那時你還在欽天監,便說要助我為皇太女。」
此刻山風呼嘯,吹鼓起我的青衫,與她隨風舞動的紅裳相互交織,獵獵作響。
仿若在奏響一曲激昂的戰歌。
我喃喃道:「您忘了,我還說過罪大惡極的一句話。
「您,一定會成為蕭家歷史裡,最好的皇帝。」
「……」
蕭致嘴唇顫抖著。
忽然緊緊抱住了我,像是被這期許打動,又似多年委屈一朝決堤。
「你既初心未改,我又怎能辜負?」
在我耳邊,她輕聲卻有力地說道:「我也做個順水人情。
「父皇使我逼供袁淳罡,得知他與太妃勾結的始末。
「我看此事,倒不如交由你來做。」
57
入夜。
小太監們提著燈油桶,舉著紙捻子碎步向前。
風把頂端一星細微的火光吹得發亮,在混沌裡連成一線,起起伏伏。
時隔十年,再見故人。
他坐在潮湿的稻草堆裡,正搔著手上一處紅腫化膿的斑癣。
我走到他身前,輕聲道:「疥癣之疾,何以成了心腹大患?」
聲音在寂靜的牢房中回蕩。
對方慢慢抬起頭來。
隻見他滿面虬須,雙目渾濁,哪裡還有當初那個指點江山、掌控乾坤的國師模樣?
這句話,是他在灌藥之前對我說的。
意思是哪怕再小的斑瘡,若是放任自流,也會成為藥石罔醫的重症。
剎那間,他的眼神聚焦在我臉上。
隨即如見了鬼一般,怒目圓睜,嘶吼出聲:「是你!你沒S……」
我平靜地與他對視:「是啊!沒S。
「那日,師父叫我深夜前去,我便覺不妙,於是提前服下了解毒的藥物。」
袁淳罡慢慢冷靜下來。
他忽地昂頭,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想必民間那些告發蓄奴的,四處鳴冤的,還有檢舉鬻官的,都是你搞出來的名堂吧。」
我並不反駁:「徒兒對您的行事風格頗為了解,因此多少也出了點力。」
對方聞言,深深嘆了口氣。
「可笑我養虎為患……」
我搖頭:「天道無情,常與善人。
「所謂善人,並非道德意義上的好人,而是那些掌控規律,懂得順應天道運行的人。
「徒兒,也不過是順應天道而已。」
袁淳罡欲言又止。
似要反駁,卻又無從開口。
頓了頓,我又接著道:「譬如長平公主睿慧敏行,文武雙全,且諸多善舉於災年賑濟、投身文教、關懷貧弱,更有拳拳愛民之心……
「廢黜安王皇太弟之位,扶立長平公主登基。
「如此,怎麼不是順天而行?」
「呵呵,呵呵呵呵呵……」
許久,地牢中響起了對方自覺荒謬的笑聲:「徒兒啊!從來都沒有所謂的天命!
「事實上,陛下什麼都知道!他隻是,絕不能讓一個女人登基……咳咳……」
話到此處,他忍不住激烈地咳嗽起來。
我微微點頭:「我明白了。
「您不過是假陛下之手,扶立蕭家子弟,隻有太妃還被蒙在鼓裡,至S都在感念你的恩情。」
袁淳罡聞言,身體猛地一震。
「此事,與太妃有何幹系?」
「有沒有幹系,一試便知。」
說罷,我拍了拍手掌。
獄卒隨即端上一個託盤,其上,放著兩盞精致的酒盅。
我注視著袁淳罡,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那麼,我給您一個選擇吧!
「這兩盅裡,左邊是牽機劇毒,右邊隻是普通的茶水,您與太妃一人一杯,看在曾經的師徒緣分上……
「您先選。」
58
從大牢出來後。
我帶著剩下的茶水,回到王府。
不久之前,因太妃重病,皇帝允她在府內養病,且派遣了太醫上門,隻是天氣漸寒,她的病情並未好轉,反倒愈發重了。
我在府裡轉了一圈,沒找到蕭清永,便打算先陪太妃說說話。
踏入廂房,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曾經的第一美人半睡半醒地靠在床頭,幾乎瘦脫了相。
我輕聲道:「國師說事情有變。
「於是,託我帶了信給您。」
本是病恹恹的女人聞言,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下一秒。
竟猛地搶過信撕碎,並毫不猶豫吞入腹中!
我搖頭:「幸而,娘娘撕的是赝品。」
說罷,便不緊不慢地掏出了另一封:「我這裡的,才是真的。」
我打開信紙,上面卻是一片空白。
太妃知道中計,淚水不受控制地簌簌滾落,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屋內的氣氛愈發凝重。
我的聲音平靜如水:「十年前,隻因懷疑被人聽去了謀算……」
「你便撺掇自己的情人毒S了她,即便那隻是個孩子。」
「你,你是……」
話音落下,她流淚了,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決堤:「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打斷了她的懺悔,端來了早已準備好的兩盅藥:「我可以給您一次贖罪的機會。」
「這兩盅裡,左邊是牽機劇毒,右邊是普通的茶水。」
「您與國師一人一杯。
「看在曾經的情分上……
「您先選。」
出乎意料的是。
太妃的手顫抖著伸向了毒藥,沒有絲毫猶豫,仰頭便灌了下去。
我微微皺眉,看著她:
「您,從不懷疑男人的忠心嗎?」
聽出我語氣裡的嘲諷,她有點發愣。
我接著道:「事實上,袁淳罡選擇的是無毒的那杯。」
「他把毒藥,留給了您。」
59
她不知道。
那個愛慕她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
當初路過御街,他看了眼上京第一美人的身影,便從此生了貪心。
他要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不過尋了幾個民間方士,演了幾個障眼法的方術,便敢自稱有通天之道。
後來,他果真進入了欽天監,過了一段萬人之上的好日子。
再到先帝駕崩,安王被允許建府別居。
她對他哭訴新帝對自己的欺辱,他表面義憤填膺,卻又心生一計。
他告訴她,無論怎樣,她的兒子都會是未來的皇帝。
而她,也就這麼信了。
「他,他要我S?
「不,他怎麼會!他不會的……
「他答應過,要扶立我的兒子為皇帝,他親口答應的!」
女人不住狂叫著,話音未落,卻被我冷冷打斷:「他本來就要成功了!」
「誰叫皇帝知道了,您與國師有私情呢?
「再說鄭西席,羅將軍之所以能為入幕之賓,不都是因為安王嗎?一個偉大的母親,咬著牙犧牲自己,隻為給兒子招攬更多的助力?」
太妃渾身顫抖,卻反駁不出一個字。
我冷冷道:「您親眼看看自己生下的兒子吧?捫心自問,他配做天子嗎?」
太妃瞪大了雙眼,SS地盯著我:「你到底要說什麼?」
「安王性情殘暴,心胸狹窄,哪有半點帝王之相?」我一字一頓道,「如今袁淳罡倒臺,長平公主得勢,別說皇位了!娘娘覺得,他的小命還保得住麼?」
「豈不聞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片刻後,她的淚水洶湧而出。
整個人瞬間癱倒於榻:「當初,不過是一時貪念,卻不想到了如今這地步……
「是我貪心不足,害了他們……」
半晌,她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雙手SS拽住我的衣襟:「求你告訴公主,我願立地就S!
「隻求她放過我的兒子……」
此刻。
這位先皇的寵妃已然病骨支離,依舊我見猶憐。
她曾是風華絕代的第一美人。
後來成了母親。
便永遠地失去了自己。
我想告訴她,她的犧牲一文不值,可話到嘴邊,卻覺得這句話如斯殘忍。
那一刻,我腦海中閃過諸多念頭。
最終還是點了頭。
「我會為您保下一個兒子。」
60
從太妃那裡出來後。
我一抬眼,就瞧見蕭清永在院子裡。
一襲素色錦袍加身,長身玉立,臉色略顯削瘦蒼白。
再看他身後,兩名宦人垂手而立,隱隱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僵持片刻,蕭清永率先打破沉默:「陛下宣我入宮侍疾,你與我同去麼?」
也不知他是如何斡旋,才爭取到了這個機會。
倒是兵行險著。
許久。
我搖頭:「不了,我要去公主那裡。」
蕭清永聞言,本已錯開的腳步,又忽然停住。
「李素衣,你愛我麼?」
我心頭一撞。
模稜兩可道:「或許吧!」
許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蕭清永的聲音陡然拔高:「既然愛我,為何不助我登上皇位?」
這句話,他終於說出來了。
我緩緩抬頭。
黯淡的光線下,能看見對方那稜角分明的眉骨,往日柔和的線條,此刻卻透出了一種難言的壓迫感。
我並未直接回應,而是淡淡反問。
「那你呢?你愛我麼?」
「愛!」
蕭清永脫口而出,鏗鏘有力。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對方眼底的光芒。
可這光芒,又能在那份權力的侵蝕下,堅持多久呢?
我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繼續道:「既然愛我,為何不為我放棄王位?」
……對方啞然。
風聲鶴唳。
他的聲音在風中破碎:「我可以許你為皇後。」
我搖搖頭:「做了皇後,然後呢?」
「替你生兒育女,打理後宮?」
聞言,對方難以置信。
「如此,還不夠麼?」
「所謂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我淡淡道:「你口口聲聲說愛我,能給我的,也不過是一段一眼就可以看到結局的關系,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