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安王府雙生子的事情和盤託出。
沒想到,蕭致神色並未有多大波瀾。
「雙生子不詳?父皇倒不是在乎這個。」
她輕輕搖頭,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望向了久遠之前:「他在乎的,是安王到底是不是他的種。」
話畢,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竟咯咯地笑了,笑聲在這寂靜之夜格外突兀,又透著幾分悲涼。
我不禁問道:「您很討厭國師?」
「何止討厭?」
蕭致猛地轉身,眼中怒火洋溢:「父皇太過信任欽天監,國事竟託付於卜筮!」
「就連谷雨、水利、修路這般關乎民生的大事,都要讓欽天監參與其中,計算吉兇,這豈是治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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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說越激動,雙颧都浮起潮紅。
我本以為,公主是就佔卜誤國這事痛徹心扉。
誰知,卻看到了她眼底泛起的潮水。
「還有……
「他當年,給那個人下的牽機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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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袁淳罡的徒弟是從千人選拔中來。
當時的神童舉,由於沒有規定性別,所以男女幼童都得以參加,包括長平公主、安王,肅王等宗室子弟,不論嫡庶,都在其內。
面對上千名童子入試,中書省更是挑了 43 卷經書來考核。
出人意料的是,此人皆是一次通過。
但要讓她成為第一,卻是不能的。
因為,此人是女童。
因多人上朝參奏,不允女子為官。
當時神童試的第一名,是安王,其二,才是長平公主。
袁淳罡心中遺憾,便也隻能以弟子的身份,將她帶在身邊。
直到數年後。
這個女童用袁氏算式推翻了他的結論,被他狠心毒S,誰又能說這之中,沒有皇帝的推手呢?
多年後,長平公主還記得那一日。
「那毒發作時,四肢百骸仿若被烈火灼燒,身體紅腫卷曲若蝦子,過程中形容痛苦,甚至容貌盡毀……
「那時我還小,保護不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屍首被人拉走。
「這麼多年,每逢深夜,我總會想起那一幕……
「她該有多麼痛啊!」
說著,蕭致攥著筆,倏然落淚。
手下的書也不成書,章也不成章了。
見她淚落如霰,唯恐汙染奏折,我輕手輕腳拿走了筆,又將人扶到了榻邊坐著。
同時,順手牽起一塊錦帳,給她擦著好似長流不盡的淚水輕聲道:「殿下莫哭了。
「她看到了,也會心疼的。」
49
我在宮中陪伴公主,數日方歸。
幸而如今,我已不用往他處侍奉。
隻消等在自己的小院,入夜之後,那人自然會披著星月而來。
可今日,這裡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對方坐在黑暗中,身形與蕭清永類似,聲音卻沉冷如梟:「自作聰明的女人,往往惹來災禍。」
我心下一凜。
不遠處燭火燃起,夜色下對方的臉,有種詭譎難斷的況味,他森然笑了笑:「你放走了淑離,自然該你自己來賠。」
卻是安王蕭清和!
驚駭間,一角血紅袍裾踱進視野裡。
青年用足比我高一頭的優勢,在身體上全然壓制著我,他低側著頭,像對待淑離一樣,深深嗅著我裸露的頸項,卻一語不發。
我當即掙扎,雙手拼命推搡他的胸膛,許是被這不識抬舉惹惱,對方猛地伸手,狠狠掐住我下巴。
力道之大,似要將我的下颌骨捏碎!
「你這不知S活的東西,竟敢忤逆本王!」安王兇狠地咆哮道,那噴濺在我臉上的唾沫星子,混雜著濃烈的酒氣,令人幾欲作嘔。
我張嘴欲呼救,對方卻將我按在榻上,一隻大掌極力捂來——
突然,一個人影迅速接近——
大聲怒吼:「住手!」
是蕭清永!
見他捏起拳頭,二話不說便砸了過來,蕭清和被迫松開了我。驚愕過後,旋即又恢復了陰鸷模樣,冷笑道:「你來得倒巧。」
蕭清永不理會他,徑直擋在我身前。
「蕭清和,你瘋了?」
「呵。」對方冷哼一聲。
「不過一個女人,我看你才是瘋了!」
此刻,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仿佛一點火星,便能引爆這壓抑的空氣!
蕭清和卻並未就此罷休,打量著躲在他身後的我,唇角浮出一抹扭曲的笑意:「我知道你舍不得。」
說著,便挑眉看向自己的哥哥:「不如你我兄弟聚麀,讓她一同伺候,豈不快活?」
蕭清永聞言,瞬間變色!
「如此悖逆人倫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不過瞬間,兩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花瓶上,隻聽一聲悶響,對方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臉上還殘留著陰鸷神情。
下一秒,卻徹底暈S了過去!
蕭清永一愣,隨即快步走到我身邊。
「你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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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我回答,他已將我抱在了懷裡。
懷抱溫暖而有力,讓我狂跳的胸腔稍稍安定了些。
不知不覺,我肩頭的衣衫有些湿潤了,卻是對方黯然落淚:「他奪去了母妃的愛,奪去了我的名字。
「如今,又要奪走你……
「為什麼,為什麼!」
我沒有推開他。
「因為,他們隻需要一個安王。」
蕭清永聞言,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
我一字一頓:「我說,你本就是名正言順的安王,何必這般隱忍?」
蕭清永一愣,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看著昏迷在地的蕭清和,他緩緩開口:「我從未想過爭權奪利,可他愈發變本加厲,竟連你也不放過……」
我握住他的手,狠狠道:「我知你宅心仁厚,可那對母子不會念你的好!若繼續退讓……
「下一次,他們會直接要你的命!」
蕭清永不語,似在我眼中找尋勇氣。
良久。
他點頭:「好,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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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片刻,蕭清永走到床邊。
手指在床頭一處雕花處輕輕摸索,不過幾下,「咔噠」輕響,一個暗格緩緩彈開。
其下,竟露出一條狹窄幽秘的通道。
他扛起昏迷的人,眼中滿是凝重。
「跟我來。」
原來,整個王府地下都是聯通的。
地下十分低矮逼仄,僅有一扇小小的透氣窗,微弱的光線從那縫隙中艱難地射進來,將室內的昏暗稍稍驅散了些。
再往前走,空間稍稍開闊。
昏暗中擺著一張書桌,上面堆滿了書畫與文稿,書桌旁是一張木床,因為地下潮湿,已經生了霉斑。
看著眼前這破敗的一切,我的心漸漸揪緊——這裡就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嗎?
如此惡劣,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蕭清永停下,望著面前的木琴,聲音裡帶著一絲悵惘:「小時候,母親需要我展示才學,倒是會經常將我帶到宮中。
「這裡雖簡陋,卻也有希望。
「我每日刻苦讀書、練琴,隻為能讓母親面上有光,盼著有朝一日,她能真正地接納我。
「就像對待蕭清和一樣。」
他走到古琴旁,緩緩撥動琴弦,發出一陣動聽的樂音。
我頓有所悟:「所以,之前的琴聲……
「便是我在這裡彈出來的。」
青年苦笑。
一時默默無語。
我們一齊動手,將蕭清和五花大綁,然後藏匿在地下室裡。
那裡放置了諸多雜物,甚多精巧的小玩意兒,我甚至在落了灰的牆角,見到了一個形狀奇異的青銅器。
那銅器周圍趴著十二個金蟾,器身上雕鏤著漫天星辰。
我一見,便被吸引了。
隨即滿懷期待,看向蕭清永。
「這個,可以送給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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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袁天罡手制的渾天儀。」
寶華殿中,我將那奇異的銅器拿到蕭致面前,隻需底部灌水,那銅器便自發自動,貫穿圓融,顯然絕非尋常之物。
她若有所思:「的確和欽天監那個渾天儀很像。
「隻是,這個要簡陋一些。」
與其說簡陋,不如說,這就是渾天儀最初的雛形。
蕭致忍不住來回踱步,口中喃喃。
「若真如此,這便是他與太妃勾連的證據……!」
今日晦暗有雨。
遙遠的雷聲從天邊傳來,我們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下了然。
這個沉寂已久的宮廷。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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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與蕭致抵足而眠。
她卻輾轉反側,總是難以入睡。
月光穿門過戶,傾瀉而下,在地面投下一片輕薄的銀霜。
眼看夜已深了,我索性起身:「殿下,我幫你梳頭吧!」
聞言,蕭致頓了頓,目光卻好似透過了我,看向了另一個人。
她有些悵惘地開口:「幼時,她也常常給我梳頭。」
我不說話,攬過銅鏡,拿來梳篦,一下下輕柔地梳著那油亮的墨發。
鏡子裡,或許也曾倒映出兩個人。
一樣的青春年華,一樣的如珠如玉。
見她神情懷念,我輕聲問道:「殿下還記得那個人?」
公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這宮裡人人都忘了她。
唯有我,一日不敢或忘。
我到現在還記得,記得她扮作小太監,偷偷溜進殿來陪我。」
說著,她的眼眶微微泛紅,眼中有淚光閃爍。
我手中的動作未停,依舊一下下細心梳著:「殿下,需知心軟之人,就是無福之人。」
蕭致一怔。
幽幽嘆道:「你這說話的口氣,倒有點像她。」
她說著話,眼神卻凝注而來。
仿佛在我身上尋找著故人的影子。
「我幼時肥胖,常常為此苦惱哭泣,是她告訴我,隻有玩物才需要美貌。
「而我身為公主,不需要。」
說著,她眼中泛起無盡的落寞:「當初,母後還在之時,我曾上書父皇,希望他能封我為皇太女……」
「可他卻無情地撕毀了我的表書,甚至不許我告訴母後。」
說到此處,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後來,那個人知道了,親手給我扎了個小帳篷。
「她告訴我,要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慢慢積蓄力量。
「於是我聽她的話,救濟災荒,設立醫館,興建學堂,積累民聲,日日夜夜,拼盡全力——
「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她不會回來了。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人知曉,世人眼中精明強幹的長平公主,此刻,竟如一個小女孩一般泣不成聲。
可惜。
我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殿下的朋友,話挺多啊!」
蕭致沒聽清我的話,兀自絮叨。
「還有我來癸水的那一日,她告訴我,這是一條紅色的河,流經了我們,也連接了我們……」
我迷迷糊糊接上了她的話。
「那不是紅色的河。」
蕭致:「你,說什麼?」
「我說那不是紅色的河。」我喃喃道,「而是生命的河。」
「對,是生命的河!」
話音落下,她忽然定住了。
一室安靜中,我扯了扯那微涼的手:
「殿下,還想做皇太女麼?」
54
年底,袁氏集團遭到清算。
長平公主攜領半數官員,面呈其罪:「袁天罡身為國師,本應清心寡欲,為國運佔卜祈福,可此人卻貪心不足,妄圖操控宮廷局勢。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矣!」
隨著背後盤根錯節的關系被逐一深挖,袁淳罡最終因罪入獄,且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審理。
此事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畢竟是本朝開朝以來,第一個交由三司會審的要案。
袁氏黨羽見大勢已去,紛紛倒戈,將他平日裡如何操縱官員任免,結交藩王諸多細節一股腦地招供了出來。
這一發現更是讓朝堂震動不已。
眾藩王被打個措手不及,查抄的查抄,流放的流放,朝野上下一片哀鳴。
這其中,也同樣包括安王府。
55
持公主手諭,我回到了安王府。
王府大門前,兩排士兵整齊列隊,手中鋒利的長槍在日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
一道醒目的白色封條,自上而下,將朱門封得嚴嚴實實。
顯然,這裡已被徹底封禁。
無奈之下,我隻能從偏門進入後院。
以往的博雅苑有人精心打理,四季花卉爭奇鬥豔,景色宜人,可如今,花圃卻在官兵的踐踏下一片凌亂。
「你回來了?」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我抬眼望去,隻見蕭清永一襲布衣,佇立門前,神色淡定如斯,仿佛周遭的變故都與他無關。
——差點忘了。
如今,他已成為唯一的安王了。
「是。」我應道。
「今日隻想一心一意陪著你。」
對方聞言,望一望凌亂的花圃。
又望一望我。
明了他的意思,我直白道:「若不這樣做,我們何時才能逃脫太妃的掌控?」
蕭清永反問:「所以,都是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