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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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怎麼模仿,再如何刻意,都隻是個不入流的醜小鴨。


放學後,我拿著拖把,幫我媽清理女生宿舍走廊的地面。


 


我稍稍停頓,我媽就大聲呵斥:


 


「我天天做的工作,你就晚上做這一下就嫌累了?」


 


「你知不知道你們那個教導主任事情有多少?每天都要檢查寢室衛生,這麼長的走廊,這麼多窗戶,全要我一個人來擦!我每天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你就不知道心疼一下媽媽?」


 


我很想大聲吼回去。


 


但懦弱還是佔據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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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話,隻默默拖完地,拎著汙水桶去廁所倒掉。


 


漩渦下沉的汙水,如同我拙劣地模仿許昭時,用腳尖在操場的隱秘角落裡畫出的圓圈。


 


10


 


轉折出現在初三那年。


 


一個梳著大背頭,穿著一看就很貴的西裝,說話帶著很蹩腳港臺腔的男人,出現在學校裡。


 


他自稱是我爸的好兄弟。


 


這次是來帶我去香港的。


 


沒錯,隻帶我,不帶我媽。


 


他說:「你爹地在香港賺到錢了,香港的教育水平很好,將來跟著你爹地生活,可以住大 house,還能去美國留學。」


 


我媽一下就發瘋了。


 


她抡起湿漉漉的拖把就往對方頭上打,把對方的大背頭砸成了雞窩頭。


 


「玲玲不可能跟你走!」


 


「你告訴陳培峰,想要孩子,就親自回來和我談!不要以為隨便找個人就能把她帶走!」


 


「不可能!」


 


年輕男人捂著頭,罵罵咧咧地念著什麼「低 B 仔」「乞衣仔」,然後灰溜溜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媽很罕見地沒有指揮我幹這幹那。


 


而是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我。


 


等到宿舍熄燈,我也準備回寢室睡覺時。


 


她忽然很平靜地問了一句。


 


「玲玲,你想和你爸去香港嗎?」


 


我長久地沒有回應她。


 


我想到這些年我洗過的一隻一隻碗,又想到雨天寢室走廊裡被我親手一點點擦拭幹淨的泥濘。


 


那些汙水像是永無盡頭一般,最後打著旋流入下水道。


 


如果我不走,是不是我的人生就會像那些汙水一樣。


 


隻能陰暗的,油膩的,永遠停留在下水道裡。


 


和媽媽一樣。


 


「我可以去嗎?」我小聲又慚愧地問。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


 


宿舍裡是有明文規定的。


 


熄燈之後不允許吵鬧,更不允許發出噪音。


 


漆黑的陰影裡,我媽沉默著,一腳一腳狠狠踹向我,在無聲審判我的良心。


 


劇烈疼痛包裹著我,可我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因為隻要我敢哭,敢叫,迎來的將是下一輪疾風驟雨的毆打。


 


等到一切結束,她又緊緊抱著我,低聲泣訴她隻有我了。


 


她嗚咽得可憐。


 


但這次,我沒有一丁點同情。


 


我拖著身體回到寢室時,正好撞見出來上廁所的許昭。


 


連月光都偏愛她,穿過窗戶,毫無保留地照在她身上。


 


我看見她身上穿著的很昂貴的蕾絲花邊的綢緞睡衣。


 


「哎?你怎麼了?」


 


骨縫裡像有千萬隻螞蟻在撕咬,我想說沒事,我也是出來上廁所的,這就回去睡了。


 


可還沒等開口,她猛地抓住我的手。


 


然後一把將我從黑暗裡拉出來,讓月光也照到我身上。


 


11


 


許昭給我上藥。


 


然後告訴我,普通人的上升通道,隻有拼盡全力的苦學。


 


隻有通過努力把自己的路一步步走寬,才能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選擇。


 


她說,我不是我媽媽的附庸,也不是什麼家裡的頂梁柱和依靠,我就是我。


 


得先成為優秀的自己。


 


才不會被失敗的家庭和親人拖入地獄。


 


她這樣告訴我。


 


「這個送給你!」


 


許昭窸窸窣窣,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巨大的皮箱,掏出裡面很好看的紙盒。


 


裡面是一雙粉色的芭蕾舞鞋。


 


比我曾經夢到過的那雙,還要漂亮百倍千倍。


 


「收下,我知道你喜歡。」


 


「等將來有機會,你也跳給我看看。」


 


黑夜裡,她眸子亮得如同天邊的啟明星,給我指了一個新的方向。


 


12


 


次年中考,我以全校第二的成績拿到了育德高中火箭班的名額。


 


學校考慮到我成績優異,以及我的家庭情況,給我免除了各項費用。


 


高一開學那天,我不顧我媽讓我擦窗戶應付學校檢查的要求,第一個衝到了教室。


 


許昭是全校第一,我又可以和她在一個班了。


 


可惜她沒來。


 


有人說她暑假去新西蘭滑雪摔斷了腿,很嚴重,她父母把她送去美國治療,將來應該就和哥哥許慕一起在那邊念書了。


 


「那她還能做舞蹈家嗎?」


 


我小小聲問。


 


那幾個同學對視一眼,齊齊嗤笑出聲。


 


「跳舞隻是許昭的一個愛好而已,許家那麼有錢,她將來想做什麼不行?」


 


「聽說許昭她媽媽經營的那個私人畫廊也年入千萬,興許人家將來做畫家也說不定?」


 


「那可不好說,許慕成績那麼差,也許人家許昭就去學工商管理,做 CEO、CFO 各種 O 繼承家業呢。」


 


這時我才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在許昭口中,會說普通人的上升通道太窄了,唯有苦學這一條路。


 


像她這樣家境的女孩子,將來的選擇太多太多。


 


她可以做舞蹈家,可以做畫家,可以去管理一家公司,更甚者,如果她願意,她也可以創業,自己去開創一番事業。


 


她身後是家族、金錢、親人的鼎力支持。


 


而我不行。


 


我再一次意識到,我想要逃出這個泥濘如沼澤的家庭,如曾經那個炙熱的夜晚,我從窄小的出租屋狂奔出來,要不被媽媽堵在學校門口,就必須竭盡全力。


 


拼命遊,才能出頭。


 


高中的課業更多,也更難。


 


我在數學上有些天分,但偏偏在物理和化學上抓瞎。


 


分班的時候,所有老師和我自己,都覺得我應該去選文科。


 


甚至班主任特意去找了我媽,說以我目前的成績和悟性,將來考去中國最頂尖的學府,甚至出國,也大有可能。


 


但我媽一意孤行,在宿舍和教室裡大鬧特鬧,非逼著我去選理科。


 


我很難以置信:「為什麼啊?」


 


「我明明學文科能取得更好的成績,將來去念最好的學校,你明知道這樣做會讓我丟臉,為什麼要鬧?」


 


這是第一次,她不敢直視我。


 


反而嗫嚅著說:「考那麼好,等將來你跑得遠遠的,我怎麼辦?」


 


那一瞬,我好像耳聾了一般。


 


時空靜止了幾秒,我轉頭看向班主任。


 


「老師,她剛剛,說什麼?」


 


老師眼神裡的憐憫和憤怒,一瞬間將我拉進地獄。


 


我怔愣著低下頭,好像看見自己的雙腳上一直有一雙手,那雙手如同沾滿血的镣銬一般,我拼盡全力想向上遊,卻又被她一次次拽入黑暗。


 


「你不是一直說,希望我好,成為你的依靠,成為家裡的頂梁柱嗎?」


 


她兩隻眼睛瞪得很大很圓,大到我甚至能看見裡面的紅血絲。


 


「那也不能這麼好!」


 


她心裡似乎一直有個天平,我前途無望的時候,就在「成材」上填兩個砝碼。


 


我即將起飛的時候,又在「平庸」上加上賭注。


 


她很怕我平庸,但更怕我成才。


 


這一刻,我為自己長久以來與她共情,那些心疼的,內疚的情緒,感到惡心。


 


13


 


大約是我看她的表情過於冷漠。


 


她再也忍不住,瘋了一般指責我。


 


食指一下一下戳在我額頭上。


 


「你憑什麼這樣看我?」


 


「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連房子都賣了給你讀書,你爸為了你和我分開這麼多年,全家都在為你做奉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手!」


 


她聲嘶力竭,掩蓋自己齷齪的心思。


 


而這一次,我沒有給她留任何情面,直接撕開了那張虛偽的遮羞布。


 


「是我要你把我生下來的嗎?」


 


「從小到大,你逼我學做飯,學修水管,學擦玻璃,學通馬桶,半夜你下了班,你讓我一個小學生去接!你知不知道,你原來單位後身的翠林路出了不止一起強J案?!」


 


她諾諾著,反復說著不知道,她不知道。


 


可我根本停不下來。


 


「我明明考上了公立中學,你偏要把我送到育德來念,又把你辭職、賣房、搬家,所有責任都推到我頭上來!你究竟是為我好,還是為了炫耀自己是個好媽媽?」


 


「你一邊要我好好學習,說不好好學就對不起你,一邊又阻攔我去選最適合我的科目,將來是不是還要阻攔我去讀最好的大學?!」


 


「我好不容易長出了翅膀,你憑什麼要把她剪掉?!」


 


「你真的把我當女兒嗎?你是我親生母親嗎?會有當媽的這樣對孩子嗎?!」


 


胸口上下起伏,我感覺喉嚨裡火辣辣的。


 


所有人都在看我,那些意味不明的視線沉甸甸的,幾乎要將我壓垮。


 


可我不能!


 


我還記得許昭說的話。


 


我必須竭盡全力,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從地獄裡救出去。


 


我媽抬起了手。


 


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


 


下一秒,那個長滿了老繭的巴掌,就會狠狠扇在我臉上。


 


我會耳鳴,頭暈,甚至牙齒會磕破腮幫裡的肉,帶出一點點鹹腥的血氣來。


 


可就是因為我太熟悉了。


 


所以這次我決定不忍了。


 


掌風呼嘯而來,還沒等我預判著避開她的手,一個瘦削的身影勇猛地擋了上去。


 


啪——


 


負責高二文科班的班主任胡老師,直直擋在了我面前。


 


「孩子,是不能這樣教育的。」


 


她還試圖和我媽講道理。


 


可我媽是最不講道理的。


 


我手有些抖,臉和耳朵也有些發燙,我想問問胡老師疼不疼,可一想,這個問題又實在多餘。


 


這些年的毒打,哪頓不疼?


 


可沒有哪一次,比這次沒有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更讓我感覺到疼痛。


 


然而下一秒,胡老師話音一轉,聲音擲地有聲。


 


「陳玲玲是我們文科班的好苗子,如果你作為母親的教育就是這樣對孩子非打即罵,那我認為,學校宿管的工作也不太適合你了。」


 


「宋女士,你走吧,之後陳玲玲的學習,全都交給學校,我們會對她負責任。」


 


「既然她是這塊料,我就不會放棄她!」


 


14


 


那天我媽被學校保衛科送出了校門。


 


我目送著。


 


臉被走廊昏黃的燈光照過去,比鬼還白上幾分。


 


胡老師頂著巴掌印告訴我,她讓我別害怕,有她,有學校,隻要我在育德一天,都不會讓我再挨打了。


 


我朝她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


 


說真是太對不起了。


 


等我推開教室門,所有同學都看向我。


 


然後一個、兩個、三個,從稀稀拉拉到震耳欲聾。


 


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陳玲玲好樣的!」


 


「好好學習!你一定能考出去!」


 


「等將來你大學畢業了,來我爸公司上班,我讓我爸給你安排個好職位!」


 


「屁咧,人家到時候是要去北京工作的,誰去你爸那個小公司啊哈哈哈……」


 


他們青春洋溢的臉看向我,這次我終於看清了他們眼底的意味。


 


不是厭惡。


 


不是嫌棄。


 


也不是曾取外號時叫著陳頂頂、陳棟梁的嗤笑。


 


我喉嚨有些酸,很僵硬地扯開一個不甚熟練的笑容。


 


「謝謝。」


 


我如願進入文科班。


 


從那天起,我開始埋頭苦學。


 


沒了我媽每天要求我去幫她拖地、擦玻璃、修下水,我的時間忽然就多了起來。


 


但也不夠。


 


學習任務越來越重。


 


育德的高中節奏非常快,高二下學期中旬,老師就必須結束三年課本的第一輪學習。


 


從高二下開始,就得開始鋪節奏,準備至少三輪的復習。


 


高中和初中又不大一樣。


 


文科班的卷子,不僅要寫到點子上,還要寫全,寫的語句優美,寫得有邏輯性,寫得字跡工整。


 


更何況,育德高中採用淘汰制,每學期都會從下屬縣市帶回來一些頂級尖子生,保證省狀元一定出在育德。


 


我就像打車輪戰,一波一波的敵人,一輪一輪的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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