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字體大小: - 18 +

書本費,五千五。


學雜費,一千。


 


住宿費,四千五。


 


置裝費,三千……


 


看著報名表上眼花繚亂的數字,心底不知名的情緒被拉扯到最大,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一把拉住我媽,「媽,真的太貴了……」


 


「要不我還是回去念公立吧。」


 


小升初考上的那所學校,一學期的學費隻需要幾百塊。


 


我媽摸摸我的頭:「玲玲,你將來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媽媽的依靠,媽媽砸鍋賣鐵都要送你去讀最好的學校,給你最好的資源。」

Advertisement


 


就連負責入學的老師都一臉欣慰。


 


「家長就是要有這樣的覺悟,那些學校和育德可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你知道育德每年有多少出國留學的孩子嗎?有多少考上清北的苗子嗎?」


 


我不知道。


 


但我媽像被老師的話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意孤行地在報名表上填上了我的名字。


 


育德的學生無一例外,全部被強制要求在學校住宿。


 


交完了錢,我媽又帶著我坐上大巴車,回家去收拾行李。


 


我們到大院時已經很晚了,月色黯淡,樹影婆娑,下午大概落了些許小雨,在地上圈了一團又一團的陰影。


 


一個不小心,半隻腳就踏進了泥濘裡。


 


雨水浸湿了我的鞋。


 


樓下的王奶奶搖著蒲扇在大院裡乘涼,一見到我們,立刻就眯起了眼睛。


 


「玲玲回來啦。」


 


「聽說你媽媽為了你的學習,把工作都給辭掉嘍,要跟你去育德陪讀咧。」


 


「我兒子還說,育德學費好貴的哦,玲玲你可得好好學習考第一,否則將來對不起你媽這一片苦心。」


 


我媽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張得很開,上面掛滿了老繭。


 


「貴得很,一學年就要五萬塊。」


 


「不陪讀沒辦法的,育德月月都要開家長會,我那工作,哪能總請假。」


 


「嗐,都是為了孩子嘛,大不了去打點零工。」


 


我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捏了一把。


 


又酸又疼。


 


夏日炎炎,鞋子裡的寒意卻順著小腿直逼胸口。


 


我第一次生出無比厭世的情緒。


 


要是我沒出生,她是不是就不必這樣辛苦了?


 


6


 


可育德的第一名不是那麼好拿的。


 


學校裡一共十六個班,三個火箭班,都是從育德小學篩選出來的頂級尖子生。


 


如我媽之前在電話裡所說,面試老師是考慮到我自理能力強,加上學習成績尚可,這才勉強施舍一個入學名額。


 


八百多名學生裡,我隻排在倒數一百多名。


 


在我還震驚於英語課老師是從美國請來的外教時,班上已經有同學可以和外教用英語對答如流了。


 


我和他們之間的差距,如同天塹。


 


育德的教學速度非常快,往往一個知識點我還沒聽懂的時候,老師已經切換到下一張幻燈片。


 


而班裡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已經有些情竇初開的苗頭。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每天都要從我這兒傳紙條給靠在窗邊的文藝委員。


 


他們的紙條傳來傳去,我動作慢了一點,前面高個子的男生就會故意用凳子狠狠磕我的桌子。


 


一個月匆匆過去,所有知識還隻是在腦袋裡淺淺過了一下時,月考就來了。


 


不出所料,我考得極差。


 


月考出成績後的第二天就是家長會。


 


我媽照舊穿著那身燙絨的長裙來,她笑吟吟地給班主任打招呼,卻沒有得到一點好臉色。


 


「這次點名批評班裡的幾名同學。」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臉繃得緊緊的,黑如鍋底。


 


他眼神掃過來的一瞬間,我隻覺得小腿肚子都在發抖。


 


「許慕,陳玲玲,你們兩個起立。」


 


「這兩名同學,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還在課上公然傳字條,嚴重影響課堂秩序!」


 


「下個月,你們兩個就坐去最後一排,自己沒有上進心,還要影響其他同學,這種孩子,光靠老師鞭策有用嗎?」


 


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迎接所有家長和學生鄙夷的目光。


 


我想說我隻是幫他們遞了一下,我也不願意的。


 


可還沒等我張嘴,我媽騰地站起來,揚起手,狠狠就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花了五萬送你來念書!你就是來玩的?」


 


「陳玲玲!你還有沒有心?!小小年紀就這麼賤是嗎?上課不好好學習,非和男生傳紙條?!」


 


那巴掌聲震耳欲聾,甚至把前座一同站著,吊兒郎當的男生都嚇了一跳。


 


我捂著臉,隻覺得半個腦袋都火辣辣的,耳朵裡全是轟鳴。


 


心裡的絕望如同煮沸的開水,汩汩冒泡。


 


「不是我……」


 


可我媽不聽。


 


下一秒又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我怎麼就養了你這樣一個女兒!」


 


「我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早上去掃馬路,打零工,晚上去開掏糞車,我都是為了誰啊?不都是為了你嗎?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你不是說你要做家裡的頂梁柱嗎?!」


 


安靜的教室裡,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鬧劇。


 


我媽的話一字一字砸進我耳朵裡,我半邊身子像是被煮沸了,另半邊身子卻還是冰冷打顫的。


 


直到文藝委員走到我面前。


 


她就是那個在入學面試時,跳了芭蕾舞的女孩。


 


她說:「阿姨,很抱歉,和許慕傳紙條的人是我,陳玲玲隻是在中間幫忙遞了一下。」


 


然後她轉頭看向班主任。


 


「不好意思啊老師,誤會鬧得有點大,許慕是我哥哥,我們之前吵了場架。」


 


最後她又看向我。


 


她的面容和跳舞時一樣美麗,周身都好像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對不起,影響你學習了,我向你道歉。」


 


很多年後我再回憶起那天來,我才知道她身上那圈光暈是什麼。


 


是富足和美滿的家庭才能給予的美麗、強大、銳利與勇氣。


 


而這些,我都沒有。


 


7


 


那天家長會後,我媽拉著班主任講了很久。


 


她涕泗橫流,幾乎要給班主任跪下。


 


說我們的家庭,說我父親的缺失,說家裡的困難,說我曾名列前茅,她懇求老師,請她千萬別放棄我,求她再給我一次機會。


 


班主任同意了,然後把我的書桌搬到講臺旁邊。


 


他翻了翻我的課堂筆記。


 


裡面全是我沒吃透的知識點。


 


一頁又一頁,因為著急所以記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連最後關鍵的幾行要點都沒寫下來。


 


他說以後有問題,一定要勇敢地去問老師。


 


「班裡這麼多學生,你要是不去問,老師怎麼能知道這些知識點你還不會呢?」


 


「老師的 PPT 課件都可以打印,你也可以用 U 盤拷回去,再仔仔細細地看一遍。」


 


他聲音平靜溫和。


 


我不知道什麼是 PPT,什麼是 U 盤,隻默默點頭。


 


可眼眶卻有些發酸。


 


那些從窮困裡生出的怯懦。


 


從失衡家庭裡長出的自卑。


 


在面對老師並未區別對待的這一刻,才終於有了一絲松動。


 


月考後,所有學生都可以休息一個周末,我跟著我媽回了她租的小房子。


 


出租屋距離學校很近。


 


但低矮,破舊,客廳的頂棚上隻有一個懸吊下來的暗黃色燈泡,廚房貼著廉價 PVC 紙的地面上快速爬過一隻小強。


 


我站在門口,甚至不敢踏足這個狹小局促的房間。


 


這是我媽放棄了體面的工作,為了「我」才租下的房子。


 


單薄的塑料鞋架旁掛著我媽的皮包,肩帶上的鐵扣曾狠狠抽在我身上。


 


可最令我恐懼的還是昏黃燈光下,坐在折疊椅上的那個背影。


 


那個背影冷冷地說:


 


「陳玲玲。」


 


「你對得起我嗎?」


 


8


 


「我為了你辭掉了那麼穩定的工作。」


 


「我為了你賣掉了原來的房子,搬進這種又老又破的爛房子!」


 


「我為了你去掃大街,去打零工,甚至去掏糞!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你媽媽的手!」


 


「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就是這麼報答媽媽的嗎?!」


 


她一聲比一聲高。


 


目眦欲裂,十根手指大張著,胸口像是破洞的風箱,從裡頭傳出巨大的粗喘聲。


 


那一瞬間,坐在我面前的好像不是生我育我,讓我無比共情,血脈相連的母親。


 


而是一個想要剝我的皮,撕我的肉,再啖我血的兇獸。


 


在看見她又一次要拿起皮包的瞬間,我心裡隻升起一個念頭。


 


逃!


 


扭頭就跑。


 


我跑得飛快,一把推開暗綠色斑駁鏽跡的鐵皮大門,從那個令人窒息的逼仄小屋裡逃了出來。


 


我越跑越快。


 


把貧窮、內疚、懊悔和自責全都甩在身後。


 


穿過陰暗的小巷。


 


然後看見學校熟悉的圍牆,和一群吵吵鬧鬧,手裡還拿著康寶萊瓶子的同班同學。


 


「喲,這不是咱班頂梁柱麼!」


 


「哈哈哈哈,以後就叫你陳頂頂算了!」


 


許慕也在其中,他似乎嗫喏了一下想說什麼,可下一秒,身邊的其他男生又拍了他一下:


 


「下次可不敢讓咱們陳頂頂同學傳紙條嘍,要不然,她媽那功力,能幹S你!」


 


男生臉色僵了僵,然後語氣尷尬地說:


 


「誰稀罕!」


 


「許慕!你幹嘛呢!」


 


馬路對面,許昭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


 


她快步走過來,擋在我和那群男生中間。


 


「陳玲玲,別理他們,他們就是嘴賤。」


 


「以後要是有什麼不會的,你就直接來問我,我幫你。」


 


啊?


 


她目光灼灼:「你會的那些,修紗窗,換水管,這些連我爸都不會,每次都要請人來弄的,你會這些,很厲害!」


 


那幾個男生還沒走,反倒哈哈大笑著嘲諷:


 


「可得了吧,許大小姐,你拿你那個當老總的爸和陳頂頂比?也不怕你爸掉價?」


 


「許慕!你說呢?是你爸厲害,還是陳頂頂厲害?」


 


說著,男生還用肩膀頂了許慕一下。


 


「當然,當然是……」


 


當然是許昭許慕的爸爸更厲害了。


 


甚至在我心裡,成績優異的許昭,能跳很靈動漂亮的芭蕾,可以和外教毫無阻礙地溝通交流,還能穩坐全班第一,她更厲害。


 


可這也是第一次。


 


我心裡覺得非常棒的人,誇我厲害。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很陰暗,很縱容地讓自己不要去想那個住在破舊出租屋裡的媽媽。


 


我在想許昭。


 


在想她跳舞時驕傲得像一隻漂亮的小天鵝。


 


想她說外語時好聽得不得了的口音和語氣。


 


想她今天,勇敢地一次又一次站在我面前,大聲說出那些我根本不敢說出口的話。


 


她在我心底埋下一顆種子。


 


讓我想要成為一個像她一樣的人。


 


那晚我躺在學生宿舍的床上,夢到自己也穿上了那雙絲綢的、散發著珍珠光澤的芭蕾舞鞋,在偌大的舞臺上翩翩起舞,一舞畢,臺下掌聲雷動。


 


一夜好夢。


 


第二天一早,我嘴角還掛著笑,嘴裡哼著歌,然後穿上校服,推開門。


 


我媽站在門口。


 


她旁邊赫然是我的班主任和教導主任。


 


我看見她的嘴唇一張一合,說:


 


「玲玲,李老師給我介紹了你們學校宿管阿姨的工作,媽媽之後就在學校守著你,你高興嗎?」


 


9


 


因為我媽的到來,學校裡沒人願意和我說話。


 


但有不少同學在我背後對我指指點點。


 


我不聾,能聽得到他們在背後胡亂給我起外號。


 


除了許昭,班上更是沒人搭理我。


 


我媽卻對此非常高興。


 


她覺得除了自己和學習,再沒有其他可以佔用我的大腦和時間。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將許昭作為我的目標,我無比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樣,閃閃發光,更是無數次幻想,自己也可以站在舞臺上,踮起腳尖,轉著完美的圓圈。


 


我無比卑劣地像個醜小鴨,瘋狂模仿著許昭的一切。


 


她考第一。


 


我就發了瘋似地學習。


 


她和外教流利對話。


 


我把英文單詞做成手卡,連早上蹲廁所、課間跑操的空檔都在背。


 


第二次月考,我的名次進步了十六名。


 


第三次月考,我又進步了十名。


 


第四次月考,我考到了班級前十。


 


班主任把我視為進步最大的典型,我媽又重新穿上了燙絨長裙。


 


然而,元旦晚會上,許昭代表我們班跳了一支叫做《天鵝湖》的舞蹈片段。


 


她太美了,舉手投足都好像在告訴我。


 


別看了,人家是優雅的白天鵝。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