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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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起來,那些日子,真是披星戴月,暗淡無光。


 


維持年級第一,從來不是那樣簡單。


壓力特別大的時候,我就拿出許昭送我的那雙芭蕾舞鞋。


 


這雙鞋還是新的。


 


足尖那裡很硬很硬,我把鞋子套上,就像剛幻化人腿的小美人魚一樣在寢室裡走來走去。


 


隻半個小時,脫下鞋的時候,大拇指磨出了血,小指上還有三兩個水泡。


 


所以你看,就連許昭那樣的天之驕女,都要為了舞臺上的短暫瞬間,不知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這樣的滄海一粟,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在學校裡一張張大紅色的成績榜上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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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說。


 


「你看,陳玲玲又是第一。」


 


「太厲害了,這絕對得是省狀元!」


 


然而夜裡躺在床上,我握緊那雙芭蕾舞鞋。


 


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驕傲,不要懈怠,前面的路才剛剛有光。


 


我還有很漫長的一生要走。


 


我也要走很寬很寬的路,有很多很多的選擇。


 


絕對,不要像媽媽那樣。


 


隨意地嫁人,隨意地生子,最後隻敢在年幼的孩子身上鞭笞,懦弱地過完此生。


 


我絕對不要。


 


15


 


高考那天,育德用了十來個大巴車,把學子們送到各個考點。


 


不出我所料,在考點學校門口,我又一次見到我媽。


 


胡老師如臨大敵,將我擋在身後。


 


我探出頭,打量她。


 


五百多個日夜沒見,她又老了許多。


 


見我看她,她局促地笑了下,然後伸手拽了拽身上的旗袍。


 


「這是媽媽特意做的,祝你旗開得勝,你看好看嗎?」


 


我沒回答,隻定定地看著她,等她的下一句話。


 


「媽媽聽說,高考生都要穿一件耐克衫,媽媽給你也買了一件,你試試,好不好?」


 


六月的天,明明連一絲風都沒有,我卻好似聽到樹葉沙沙,寒意翻湧。


 


我接過袋子。


 


裡面是一件橘黃色的耐克短袖。


 


我媽的神色變得有些緊張,我甚至能從她下垂的雙手,看見一點輕微的,名為興奮的顫抖。


 


這次又是什麼呢?


 


我拿出那件短袖,然後當著她的面,從領口摸到袖口,再摸到腋下。


 


最後在下擺的縫線處,看到一個很細微的開口,裡面能看到白色的,卷成很細的一個紙軸。


 


不用拆開,我都能猜到裡面會是什麼。


 


我將 T 恤丟給她。


 


然後看著她的表情在我的注視下逐漸龜裂。


 


「讓你失望了,媽媽。」


 


「我會考得很好,非常好,然後離開你,也離開這裡。」


 


「這一次,誰也沒辦法剪斷我的翅膀。」


 


我轉身就走,將她的咆哮,胡老師的動怒,其他家長的驚呼全都拋在身後。


 


我耳邊,好似又響起許昭那年元旦跳天鵝湖時,背景裡那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管弦樂的奏鳴,將伴隨我的高考,達到盛大的高潮。


 


16


 


三天結束,我拒絕胡老師的邀請,獨自南下,去香港。


 


我媽沒有勇氣索要的一切,我要親自要回來。


 


整整十二年的撫養費,上學的學費,吃喝拉撒的所有費用,我要他一分一分地全掏出來。


 


我早就從老家樓下王奶奶的嘴裡打聽過了。


 


大約是我爸去香港的第二年,就找了一個同樣在那邊打工的廣東女人。


 


那廣東女人是有兒子的,我爸便對自己有後有了期待。


 


於是錢打回來的越發少,連電話也不再多打幾通。


 


他大概早就忘了,當初同意去香港,是為了多賺每月額外的五千塊外派補貼,而那些補貼,本來是用在我和這個家上的。


 


找到我爸並不難。


 


當初那個來接我去香港的大背頭,偷偷給我留了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我爸的公司和職位。


 


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和我記憶中模糊的面容大相徑庭。


 


有些臃腫的身材,精明的眼睛,稀疏的頭發,以及,臉上相當溫柔的表情。


 


那表情不是對我。


 


而是對他懷裡,擁著的很是年輕的女孩。


 


我衝上去,高聲叫:「陳培峰!」


 


他懷裡的女孩先是一怔,然後很驕橫地錘了我爸一拳。


 


「這又是你哪個小情人哪?你不是說最愛我,心裡隻有我嗎?」


 


我爸也皺著眉頭,不悅開口:


 


「你哪位?」


 


「我叫陳玲玲。」


 


下一秒,他一把松開懷裡的女孩,嘴唇都有些顫抖:


 


「玲玲,你是我的玲玲嗎?都長這麼大了?你媽咪呢?」


 


香港的街道好窄,車水馬龍。


 


可他那聲很可笑的稱謂,還是差點逗笑了我。


 


我聽到自己冷硬的聲音。


 


「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我是來討債的。」


 


「十二年的撫養費,還有我即將上大學的學費,請你現在都轉給我。」


 


可他似乎很激動,所答非所問。


 


「大學學費?對對,你今年應該十八歲了,現在才六月,你是剛高考完就來找爹地了嗎?你考得怎麼樣?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這時他大概才注意到我身上已經洗得發白的 T 恤衫,隨後又閉上了嘴。


 


對啊,怎麼可能會好呢。


 


十二年的不管不問,沒有錢,沒有關懷,他甚至將年邁的奶奶都丟在了內地,自己逃到這樣一處桃花源。


 


他要拉我去他現在的住所。


 


傳說中的大平層,能遠遠看到維多利亞港的夜景。


 


我隻搖頭。


 


然後伸出手。


 


要錢。


 


也幸虧他對我還保有一絲親情,在聽到我考得很好時,大手一揮,轉了五十萬到我戶頭。


 


「玲玲,成績這麼好,不如就留在香港吧。」


 


「爹地這些年,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孩子,將來鈔票、車子和房子都留給你,你就去念香港中文大學,爹地供得起你。」


 


我拒絕了。


 


但是你看,我拼盡全力讀書,毅然來香港找他,便又多了一個選擇。


 


我一步一個腳印。


 


把自己的將來走得寬敞平坦。


 


17


 


高考出成績那天,我在廣東的廠子裡。


 


我接到胡老師的電話,車間聲音嘈雜,她激動的聲音斷斷續續,我隻聽到了零星幾個字。


 


「玲……成績……了……屏蔽……棒了!」


 


我握著紅色的電話機,靠在車間廠房的角落裡,看著嘻嘻哈哈的女工們,和背著手,一圈一圈巡視工作的組長。


 


那些巨大的噪音,此刻幻化成曼妙的管弦樂,奏起被我哼鳴過無數次的旋律。


 


視線一點點模糊,大顆大顆的淚終於落下來。


 


我的前十八年,在出分的這一刻,完美落幕。


 


胡老師的聲音穿過遙遠的電話線,從育德帶來喜悅的訊息。


 


她說玲玲,這個成績,清華北大穩了!


 


她說這些年的努力,真的辛苦了。


 


她又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學校為前十名準備了升學宴,讓我一定要參加。


 


我說不出話,隻在電話這頭狠狠地,一下下點著頭。


 


掛斷電話。


 


夕陽餘暉落在我身上。


 


滾燙的。


 


炙熱的。


 


我看著地上那個細細瘦瘦的影子。


 


然後踮起腳尖,扯開寬大的褲腿,如同腦海裡無數次彩排過的一樣,做了一個謝幕行禮的動作。


 


18


 


在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車前,我去了一趟銀行。


 


把戶頭裡的五十萬中,轉了四十萬給我媽。


 


她曾經賣掉的房子,當年大約賣了十五萬,如今物價飛漲,小縣城的房子也是要翻倍的。


 


另外的錢,權當是她當年給我交的學費。


 


自此,我便一丁點都不再欠她了。


 


大三那年,我得到了學校出國交換的機會。


 


在太平洋對岸的國度,我像海綿一樣,瘋狂地學習吸收著自己見識的一切。


 


我參加了學校的芭蕾舞社,學會如何轉一個完美的 ronddejambe。


 


很巧合地,我偶遇了許昭。


 


她和當年一樣。


 


光芒四射,無比耀眼。


 


她一眼就認出我。


 


「哎!是你!你叫……」


 


「我叫陳玲玲。」


 


這些年,許昭見過了許多美麗的風景,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不記得年少時同學的名字,也很正常。


 


我心態很平靜。


 


隻是盛情邀請她,來參加我們學校的晚會。


 


「我會上臺跳舞。」


 


我這樣告訴她。


 


那晚, 我終於如年少時的夢一般, 在穹頂高懸的禮堂裡,在無數觀眾的注視下,優美的伸展肢體, 起跳、轉圈、落地。


 


結束後,許昭在禮堂外等我。


 


「我想起當年送你的那雙舞鞋了!沒想到,」她眼裡有驚喜,「你真的跳得很好。」


 


我扯開一抹笑。


 


哪裡好呢,我很業餘,隻是在無數天鵝裡, 跳了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甚至我現在回想, 還能想到剛剛哪個彈跳慢了一拍, 動作做得不夠舒展。


 


可那又有什麼所謂呢?


 


醜小鴨,終於長成了白天鵝。


 


這就夠了。


 


19


 


畢業那年,我媽不知從哪搞來我的電話。


 


仿佛我們之間從未生過那些嫌隙般,一次次地給我留言,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去看看她,說她用我給的錢隻能買到老破小, 這裡漏那裡堵,還關切了我的戀愛和婚姻。


 


我隻把她當作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我過得很好, 有時間再回去看你。」


 


「最近?最近我沒時間。」


 


育德校慶那天,我應胡老師的邀請, 回學校做了一次演講。


 


臺下, 是上百名年輕的莘莘學子。


 


他們眼睛明亮,那樣認真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用開玩笑的語氣,講述了我和我媽的故事。


 


有很勇敢活潑的女孩子, 大聲問學姐!那你怎麼逃脫的?怎麼變得像現在這樣優秀的?


 


我轉述了許昭的話。


 


「普通人的上升之路,隻有苦學。」


 


「永遠不要想著天上掉餡餅的生活。」


 


「隻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於水火。」


 


那天傍晚, 我回了一趟縣城。


 


我媽買的老房子,亮著昏暗的光。


 


多年未見,她熟稔地叫我幫她處理堵塞的下水道。


 


然後搬了把凳子,坐在一旁碎碎念。


 


她說我爸這次正式和她提了離婚,那邊的那個不知是小幾的情婦終於懷上我爸的孩子, 逼著我爸給個名分。


 


又說我和小智分手,太衝動,她不同意。


 


我隻覺得可笑。


 


把通下水的鐵鉤扯出來。


 


噗嗤一聲。


 


油膩膩的汙水打著旋, 順著下水道流了出去。


 


像早已被我拋在身後的她,和曾經的那些晦暗無光的生活。


 


「下次下水道堵了別給我打電話了。」我把 AAA 下水通的電話轉給她。


 


「小區有人專門做這個的, 五十一次, 很便宜,比我來得快多了。」


 


我媽在背後大聲咒罵。


 


而我拿起大衣,轉身出門的瞬間, 屏蔽了她的全部聯系方式。


 


手機裡, 好閨蜜正發來信息痛罵那位剛被我分手的前男友。


 


「你這樣好,將來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直屬領導也發來信息:


 


「玲玲,公司同意了你的駐外申請, 祝你前程似錦,一切都好。」


 


出租車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廣播裡傳來那句:


 


小魚小魚快快遊。


 


四面八方皆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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