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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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我媽十五年的老公。


 


家裡水管爆了,要我來修。


 


她在工作上和同事間的龃龉,要我出謀劃策。


 


夜班凌晨下班,她要我去車站接。


 


和我爸之間任何的矛盾和不順遂,也要我來解決。


 


身邊所有人都誇她教育有方,說有的孩子生來就是討債的,有的孩子則是來報恩的。


 


我就是那個報恩的孩子。


 


那天,她再一次當著我的面抱怨起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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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爸在外面找了個小三,最近那小三還要給他生個兒子,這次回來是要和她鬧離婚的。


 


我說離了算了。


 


可我媽卻像被安裝了自動回復程序的中年女機器人。


 


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定定看我,然後說:


 


「玲玲,你怎麼能這麼說爸爸?」


 


1


 


彼時我剛和交往三個星期的男友分手。


 


對方發過來足足十頁的電子文檔,把從告白時的一支玫瑰花,逛街時喝的奶茶,還有一起旅遊時買的冰箱貼,全都一筆一筆登記在冊。


 


他在向我討債。


 


我有些憤怒,卻不想我媽反應比我還大。


 


「你對你親生父親都這樣,難怪小智要和你分手。」


 


我看向她。


 


「他不找工作,內褲襪子要我來洗,我出差兩天,他出租屋裡就滿地的煙頭和酒瓶,叫我過去收拾。」


 


「我隻是他女朋友,不是他老媽子。」


 


「那怎麼辦?你不會真要和他分手吧?完了完了,那你以後可怎麼辦?」


 


「小智挺好的,分手了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她滿臉憂慮,好像已經目睹了我的未來人生就此完蛋。


 


「我滿績畢業,現在是外企管培,上半年輪崗,部門領導都說我表現很好,轉正後還準備給我加薪。」


 


我坐在我媽面前,把通廚房下水的鐵鉤放下,汙水混著油膩,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媽,我和你不一樣。」


 


「我不會把全部精力放在一個沒擔當的男人身上,也不會走投無路之下隨便生下孩子,更不會因為不敢和這種爛男人離婚,就把孩子當作老公一樣依靠。」


 


「即便一個人,我也會過得很好。」


 


我媽抬起手,又一次想將巴掌扇向我。


 


卻被我一把攥住。


 


她老了,臉上皺紋叢生,眼白開始發黃黯淡,鬢角生出許多銀絲。


 


力道也比以前弱多了。


 


我看著我們交握的手腕,感受著脈搏裡的生命力,快意幾乎要從胸膛裡衝出來。


 


「下次下水道堵了別給我打電話了。」我把 AAA 下水通的電話轉給她。


 


「小區有人專門做這個的,五十一次,很便宜,比我來得快多了。」


 


在她的咒罵中,我離開了她的家。


 


2


 


出租車上,我的思緒還是不由得被拉回過往。


 


我明明是我媽的女兒,卻做了我媽十五年的老公。


 


她和我爸大約在我年幼時甜蜜過幾年。


 


可自從我爸被外派去香港後,我媽就慢慢變得不一樣了。


 


她開始無比依賴我,一開始是在菜市場買菜時,她每拿起一樣都要先詢問我的意見。


 


玲玲,吃不吃這個?


 


玲玲,今晚做這個怎麼樣?


 


所有人都誇她是個好媽媽。


 


住在我家樓下的王奶奶把我媽拽到一邊說悄悄話:


 


「小宋,你這麼慣孩子是不行的,慣子如S子,你得學會鍛煉孩子的生活能力。」


 


那天王奶奶引經據典,說大院裡哪戶人家如何寵溺孩子,導致孩子上了小學還不會系鞋帶。


 


以及對面電力局副局長的孩子,上大學後沒有父母照顧,最後從人人稱羨的天才少年墮落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精神疾病患者的故事統統講了一遍。


 


開始我媽不以為然。


 


但偏偏沒過幾天,她因長期加夜班和突如其來的氣溫驟降患上腸胃炎,住進醫院。


 


我帶著熱粥跑去看她時,同病房裡的其他人全都嘖嘖稱贊。


 


「才六歲,就知道心疼媽媽了。」


 


「你是有福氣的,有這樣一個好孩子,後半生就算是有依靠了。」


 


那天我媽在醫院的電話裡,和遠在香港的爸爸大吵一架。


 


等回來後,她抱住小小的我,含淚說她隻有我了。


 


我那時就很能共情她。


 


她說:「玲玲,從今天起,你要代替爸爸把這個家撐起來,媽媽也會把你當作一個大人來對待。」


 


那年我六歲,剛上小學一年級。


 


除了在學校裡被老師當成小孩子以外,隻要進了這個大院,我好像就自動切換成了大人。


 


我媽端了一張板凳擺在灶臺前,讓我學習如何做飯。


 


不知道你們見沒見過那種老式的煤氣罐,那時家家戶戶用的都是那種灰色的煤氣罐。


 


對於六歲的我來說,一擰開就呲呲作響的煤氣,和需要用火柴輔助才能點著的灶臺,如同長著深淵巨口的猩紅惡魔,讓人膽怯生寒。


 


可我媽說了,不做飯,就餓著。


 


她上了一天班,也不吃,陪我一起挨餓。


 


最後我隻能硬著頭皮動手。


 


我做的第一道菜,是一盤燒焦的土豆燉豆角。


 


因為掌握不好火候,導致土豆糊了鍋底,豆角卻還是生的,可我媽還是一口一口全都吃了下去,當晚就上吐下瀉進了急診室。


 


醫生問是吃了什麼才導致食物中毒的。


 


我媽一把扯過我:「是我女兒做的飯!」


 


醫生和護士看我們的眼神很古怪,可我媽驕傲得不得了,即便吐得嘴唇都白了,還在和其他急診室裡掛水的病人炫耀自己的女兒有多能幹,才六歲就已經學會做飯了。


 


可這次身旁的病人並不像之前那樣吹捧她,反而一個說起自己七八歲就能獨自上下學的兒子,另一個則說從三歲起便開始學美聲,如今已經考過少年組十級的天才歌唱家女兒。


 


在急診室一片嘈雜的環境裡,我媽的沉默震耳欲聾。


 


她轉頭看了我許久,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


 


「我家玲玲可是家裡的頂梁柱,她也能做得到!」


 


「等她什麼時候做的飯不把親媽送進醫院再說吧。」


 


眾人哈哈大笑。


 


我則看著她眼裡炙熱的精光,和因脫水導致有些起皮的嘴唇,慌得想哭。


 


3


 


從醫院回來後,我被安排了許多課程。


 


除了要學習大人的生活技能以外,我還必須表現得像最最貼心的小棉袄,我媽買了菜我得第一時間衝上去幫她提,家裡馬桶堵了我得主動拿起半人高的皮搋子去通。


 


甚至她下班回了家還要拉著我狠狠地講單位裡不作為的領導和甩鍋的同事。


 


說真的,她口中的那些話題,什麼調班,什麼倒休,誰和誰背地裡說了她的壞話,我還尚且不能全部聽懂。


 


可不聽不行。


 


我爸從香港打回來的錢越來越少,我媽養家的負擔越來越重。


 


但凡我流露出一丁點不耐煩的神色,我媽就會徹底變成一個陌生的、歇斯底裡的女人。


 


「你是我十月懷胎的親骨肉!我對你有什麼很過分的要求嗎?!」


 


「就連簡簡單單聽我說句話都做不到嗎?」


 


「要不是為了你,你爸怎麼能去香港?」


 


「如今他對你,對我,都不管不顧,我辛辛苦苦賺錢養家。要是連你都嫌棄我,那我還活著幹什麼?不如去S了算了!」


 


她SS盯著我。


 


那眼神既讓我害怕,又讓我愧疚。


 


那天我哭了許久,不停說著對不起,我以後絕對不這樣,賭咒發誓,這才作罷。


 


自此以後,我隻能趁課間見縫插針地把作業完成。


 


幸而我勉強有點小聰明,即便這樣,期末依舊考了全班第一。


 


班主任邀請我媽在家長會上分享一下育兒經驗。


 


她穿著結婚時買的那身燙絨長裙,滿面紅光地站在講臺上:


 


「棍棒底下出孝子!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最不能慣著的!」


 


「別看我們玲玲隻有六歲,可我從來都沒把她當作孩子,她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我的依靠!」


 


「玲玲和別的孩子可不一樣,別人都在外面玩的時候,我們玲玲已經學會了炒菜、洗碗、擦玻璃、通馬桶,別看我現在對孩子這麼嚴格,等將來別人是高分低能,她是高分全能的時候,她會感謝我的!」


 


那個年代的小城市,哪有什麼成體系的教育手段,我媽的這一套方法論如同水入油鍋,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


 


班主任當天就任命我為班長。


 


甚至我的前後左右的同學家長,全都拉著我媽仔仔細細地詢問她的育兒經。


 


那天我媽是趾高氣昂地拉著我離開學校的。


 


我也以為她是開心的。


 


可出了校門,遠離人群後,她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最後疼得我差點兒叫出聲來。


 


「你必須一直是第一。」我媽說。


 


「這樣才能撐起這個家。」


 


可隨著我長大,爸爸這個角色在家裡的存在漸漸消弭,我媽越發地依賴我。


 


我沒有自己的時間。


 


晚上做好飯後,我要去接她下班,然後聽她念叨一路工作,吃完飯後,再搬著板凳和她一起洗碗。


 


水槽裡漩渦下沉的油膩汙水,構成了我全部的童年時光。


 


五年級起,不知從哪傳出一些流言,說我們這一屆將是全市最後一屆進行小升初考試的學生。


 


老師壓力大,學習任務便更重,我身為班長,還得幫著班主任收作業,判卷子,管紀律。


 


我請求學習委員幫我一起完成,她卻翻了個白眼。


 


「班長大人,你高分高能,那你就多辛苦唄,你媽可說我是顧頭不顧腚,學習和幫老師之間,我隻能顧得上學習哈。」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學習委員成績一向咬得我很緊,我媽幾次三番在家長會上嘲諷對方將來就是個高分低能,顧頭不顧腚的孩子。


 


我徹底喪失了在學校裡寫完作業的碎片時間。


 


五年級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我毫不意外地從班級第一,掉到了班級第五。


 


我媽依舊穿著燙絨長裙,卻失去了上臺演講的權利。


 


那次上臺的,是學習委員的媽媽。


 


她媽媽溫柔和藹,說:


 


「什麼年齡的孩子就該做什麼年齡的事,我們做家長的,既然沒辦法給孩子輔導作業,那就盡量不拖孩子後腿,全力支持孩子用功學習。」


 


那天家長會後,學習委員的媽媽還特意找到我媽。


 


勸她放寬心,不必太糾結於孩子的成績,還說要是我能減少些用在課外活動上的時間,把注意力都放在學習上,將來還是能考入好中學的。


 


她措辭好溫柔,特意把做家務講成課外活動。


 


我媽當時沒說什麼。


 


隻是她長長的指甲,狠狠嵌進了我的皮膚裡。


 


那天晚上,我挨了人生第一頓毒打。


 


我媽一邊哭,一邊用皮包帶狠狠抽我,咒罵遠去香港不肯回家的爸爸,埋怨心裡隻有孫子的奶奶,話語像刀子,最後全砸在我心上。


 


她說我真是對不起她。


 


我不記得我語無倫次地說了些什麼,隻記得,我一直在說我錯了,一直在說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好愧疚啊。


 


4


 


小升初,我不負眾望,考上了本片區最好的一所中學。


 


即便如此,我媽依舊不滿意,她悄悄花了大價錢,走了不知什麼門路,讓我去隔壁市的一所私立學校參加入學考試。


 


那天考試很難,有奧數,有黑皮膚的外國人專門來和我們做英語對話,還要求同學們現場表演個人才藝。


 


夏天的風火辣辣的,吹得我額上的汗連成線地往下淌。


 


後背汗湿一片。


 


排在我前面的那名女同學,甚至穿上了漂亮的芭蕾舞鞋,跳了一段利落又好看的舞蹈。


 


等輪到我表演才藝的時候,我緊張得渾身都在發抖。


 


我說我不會才藝。


 


然後便看見坐在我正對面的女老師抿了抿唇,提起圓珠筆。


 


就在那瞬間,我不知怎地升起一股勇氣。


 


我太害怕了,害怕萬一失敗,又要面對我媽的毒打,也擔心那種時常洶湧而來的愧疚,再次將我墮入海底。


 


我是我媽的依靠啊。


 


我怎麼能讓她失望?


 


於是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老師,雖然我不會才藝,但是我一直在學習各種生活技能,比如做飯,比如通馬桶,比如修理漏水的花灑,換紗窗和推拉門的滑輪。」


 


其他來參加入學考試的學生們爆發出一陣哄笑。


 


多好笑啊。


 


可我隻哀求又窘迫地看著考校的三名老師,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


 


這些我都會的。


 


能不能別因為才藝把我刷下去。


 


可女老師手中的圓珠筆還是落在了桌面上,我看見她快速寫了些什麼,然後將那張紙放到了一邊。


 


等一切結束,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考場,就看見等在一旁的媽媽。


 


「考得怎麼樣?」


 


「媽為你這次入學考試花了八千塊,八千塊意味著什麼你知不知道,那是媽媽三個月的工資。」


 


「你要是連這都考不上,那錢可就真的全都打水漂了,快說啊,到底考得怎麼樣?」


 


她那樣焦急地看著我。


 


可我隻能看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然後那種熟悉的、無與倫比的愧疚和害怕再次席卷了我。


 


我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再醒來,我躺在家裡的小床上,我媽穿透力極強的嗓音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玲玲考上育德了,你怎麼還不回來?」


 


「要不是我一直教育她要有足夠的生活自理能力,她咋可能從那麼多學生裡脫穎而出!人家老師說了,就是看中孩子在成績優異的同時,還能兼顧生活,這才破格錄取的!」


 


不知怎的,我隻覺得喉嚨發堵,腦袋也嗡嗡作響。


 


可說著說著,她尖利的聲音又變得哽咽。


 


「五年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家全靠我一個人撐著,你今年連錢也不往回寄了,玲玲難道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嗎?」


 


「你知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多難帶?今天她中暑了,是我一個人把她從臨市背回來的,差點去了我半條命!」


 


困擾與內疚拍浪而來。


 


我既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累贅。


 


又希望自己可以再強大一點,再長得快一點,好成為她的支柱,將她從婚姻的折磨中解救。


 


那年我十一歲。


 


5


 


我媽請了一整天假,帶我去育德辦了入學。


 


那天我才知道,育德作為省會城市最好的私立中學,學費高得有多離譜。


 


學費,一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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