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辰最愛面子,如今落得人不人鬼不鬼,已沒有了半分尊嚴。
我顧不得抹去奪眶而出的眼淚,試著把他從藥桶裡往外拖:「師兄,師兄,我這就帶你走。」
我的手指剛一碰觸到他,皮膚便一塊塊脫落下來,露出了血肉。他目光呆滯,竟像毫無察覺一般。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月兒乖,不哭啊。師兄求你件事兒,給我個痛快……」
此時,門外傳來動靜。
我抽出隨身匕首,哭著劃開了他的脖子,淡紅色血液淌進了藥桶裡,與黑色的藥水融為了一體。
我躲在藥櫃後,咬著自己的手臂,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神醫見到玄辰已S,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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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忙讓藥童去給安郡王府送信。
聽到「安郡王府」這幾個字,我渾身冰涼,胳膊上的鮮血淋漓而下。
王爺啊王爺,你到底還要騙我多少次才夠?
玄辰隻是個膽小的、愛面子的尋常小道士。
哪裡知道什麼煉藥之法?
你為何不信啊?!!
言之鑿鑿,說是為了我,把我困在北山寺,吊著師父的命,會不會也是一步棋?
我無暇再哭,抹幹眼淚,買了壺師父最愛的老酒,從神醫的馬車上解了匹馬,向山上狂奔。
獵獵風聲在耳邊呼嘯,馬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我看見殘陽下師父佝偻的身影。
我衝他揚了揚手裡的酒葫蘆:
「師父,我回來啦!」
12
神醫不在的這幾日,師父無人照看,氣色還比從前好了一些。
深夜,我推開師父的房門。他喝了我買的酒,睡得正沉。
「師父,多擔待。」
我扛起他,上了馬車。
分身爽靈駕車,行至半道,高承業的侍衛持劍攔在了車前。
爽靈丟下馬車,引著幾個侍衛往林子深處跑。
留下的人依舊圍著馬車:「姑娘,請跟我回去。」
馬車之內是分身胎光。
我的本體從他身後割斷了他的喉嚨。
我背靠著馬車,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頸上,刀刃割破我頸間的皮膚,鮮血灑滿前襟。
「讓開。
「或者把我的屍首抬給王爺。」
他們果真慌了,不得不讓開了路。
王爺,你說護著我,看重我的性命。
那今日我便豁出性命賭上一賭。
13
下山的路一片坦途,分身爽靈已將侍衛們引到了懸崖處,遠離了本體的她已然寂滅成灰。
回到城內,我找了間客棧安頓師父。
今日是五月初五,過了今夜,太子就要成婚了。
高承業說這是江涼最好的命。
可我不信。
她的命從來就應該自己去選。
於是我在江涼的首飾店前鋪放了一把火。
看著火舌一寸寸蔓延,滾滾濃煙升騰而上,院子裡一陣兵荒馬亂,我生出了一陣快意。
我趁機劫走了江涼。
見來人是我,她的眸子亮了亮,又黯淡了下來。
一時間,我們竟不知該對彼此說些什麼。
那些一起支著下巴望著銀杏樹發呆的日子,其實過去了連一年都不到,卻已如同恍如隔世。
終於,我顫抖著開口:
「姐姐,天亮我帶你和師父一起走。
「我們去儋州,去遂州,或者去草原,總有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地方。等孩子出生了,咱們一起養。」
江涼笑道:「好啊,小月兒。」
她沒有提太子,沒有問高承業。
也沒有問我脖頸上的傷是哪來的。
她已經不是那個愛笑、愛鬧,會因我被野草割傷一點點就緊張的江姐姐了。
她像一尊被雨淋透的泥菩薩,眼看著就要一點點融化進塵土裡。
「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姐姐,你睡會兒。我去備馬。」
她點點頭說「好」,乖順地躺上床。
我靠在馬厩邊,心中酸澀。
難道世間所有的女子,遇到了想要長相廝守的人,都會失去魂魄,隻剩一具麻木的軀殼。
還是隻有喜歡太子的女人才會如此?
14
「玄月,玄月,怎麼給為師弄這兒來了?」
我揉揉眼睛,已天光大亮。
師父怒目圓睜揪我的耳朵。
「師父,江涼呢?!」
師父詫異:「江姑娘也在這兒?」
外面迎親的隊伍敲敲打打,鼓樂聲已漸行漸遠。
大事不妙。
我忙推開江涼的房間,空無一人。
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我心頭掠過不好的預感。
小二說那位夫人天不亮便走了,往東市去了。
「師父,我去找江涼,你換輛馬車,從西城門出,在城外等我們。」
馬蹄聲急,我越過了浩浩蕩蕩迎親的隊伍,卻一步都無法向前了。
萬鶴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他們仰著頭,往樓頂上張望。
是江涼。
她穿著一襲紅衣,正坐在欄杆上,身子倚靠在檐柱上。
風吹散了她的長發,奪目的紅裙遮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一張臉未施粉黛,卻蒼白絕美。
她在等太子。
15
我忙向迎親的隊伍奔去,邊跑邊喊:「弘湖,別過來!別過來!」
可卻被人SS抱住了,我早該想到太子迎親,高承業也會在這裡。
他壓低聲音道:「你瘋了?你逃就算了!為何回來送S?!」
我拼S掙扎,踢他咬他,可他依舊不肯放手。
我顧不得許多,立刻喚出分身上樓攔江涼。
可一身喜服怒不可遏的太子已經下了馬。
「何人鬧事?」
太子隨手拔出侍衛的長劍,走向人群。
當他看清樓上人的臉,樓上的江涼也看到了他。
江涼勾起唇角粲然一笑,張開了雙臂。
血紅的身影一躍而下,伴隨著一陣驚呼,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砸在了愕然無措的太子面前。
鮮血從她身下、腦後蜿蜒而出,在弘湖腳下匯成一條條小河。
她很安靜,睜著雙眼,眼裡沒有淚水。
腹中的孩子也很安靜。
太子眼睜睜看著江涼咽氣,看著江涼的身體冷掉。
他緩緩跪了下來。
16
太子瘋了。
他守著江涼不肯走。
直到誤了吉時,直到人群散盡。
侍衛拉不開他,誰靠近他便要S誰。
太子抱著江涼,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喃喃地說著一些胡話。
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歡過江涼的。
可他是太子,他能給江涼的太少了。
做個衣食無憂的外室,是他唯一能想出的爛透了的辦法。
我們四人相識多年,我一直覺得他對我的喜歡不及太子對江涼,暗戳戳地拿不出手。
唯今日,他見太子瘋傻,見江涼墜樓。
讓他幽暗的內心滋生出了恐懼。
良久,他終於對我說道:
「逃吧。小月兒,本王的人護你出城。」
他願在這風口浪尖放我自由。
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我低下頭,淚水欲落不落,聲音哀涼:
「可是王爺,我累了,我逃不動了。眼下你放走我,隻怕你也難活。你不救我師兄,不救江涼,我的確怨你恨你,可我也不願這世間再多一個人因我而S了。
「王爺,帶我入宮吧。
「把我的分身和煉藥之法交給聖上。趁著分身給狗皇帝煉藥的機會,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好不好?」
我像從前一樣拉他的袖子。
每次這樣撒嬌,他都會依我。
燭火搖曳,他鎖閉房門,一步步向我走來。
他把外衣丟在地上,手指插進我的頭發,扯得我頭皮生疼。我平復著呼吸,把下唇咬出血痕。
「玄月,你想好了?」
他眸光湿冷,毒蛇般看著我,他SS按著我的手,逼我去觸摸他的每一處舊傷:
「這一劍是替聖上擋的,險些喪命。
「這一刀,是為了太子……
「還有這雙手,沾了很多血,你真的喜歡嗎?你不怕?」
他忽然掐住了脖子,另一隻手撕我的衣裙。
我任由他粗暴、瘋狂地試探,就像一具隻會垂淚的木偶。
終於,他覺得無趣,放開了我,合上衣襟。
我嘆了口氣,說道:「王爺,我既已決定與你私奔,便會努力……努力放下過往。隻是,江涼與我情同姐妹,如今屍骨未寒,再多給我一些時日吧。」
他像是很滿意我的反應,勾起唇笑了。
仿佛這才是他喜歡的那個重情重義——
卻再也無枝可依的小月兒。
17
三日後,高承業帶著我的分身幽精入了宮。
他稟報聖上,已找出了這天下至陽的藥人。
老皇帝摟著他的寵妃,坐在重金翻修的寢殿之中。
對我的本領將信將疑。
高承業尋了個理由請辭,卻被皇帝駁了:「藥人是你帶回來的,不看看如何煉制嗎?」
我青衣束發,一手執師父的舊丹冊。
右手掐訣,算了算良辰吉日。
「聖上,最快今日午時便可開始煉藥。」
煉丹之事工序復雜,但老皇帝被師父欺哄多年,早已沒了耐心。
藥材已依照丹冊所示,全部研磨成粉。
太醫看過了,都是益氣補血的好東西。
時不時,我用銀匙攪拌幾下,攪散了皇帝的疑心。
他與寵妃看著匕首割破我的手腕。
殷紅的血汩汩流入銅盅之中。
皇帝布滿溝壑的臉上滿面紅光。
銅盅裡的血越來越多,我漸漸虛弱無力,眼前不斷出現虛影。
我忙用牙齒撕下一縷布條,勒住了腕上的傷口。
接著命人將藥粉搓成藥丸,裹於紗布之中。
放入銅盅,浸泡一炷香的時間。
丹冊寫得明白,需活剖藥引之心,與藥丸同服。
若我斷氣之前,這藥沒有及時服下,將會失去長生之效。
紅牆之內,唯高承業如坐針毡。
等這炷香燒盡後,兩個時辰也就快到了。
屆時幽精寂滅,一切皆是虛妄泡影,什麼不S丹、什麼藥人、什麼活剖人心全是假的。
到那時候,高承業就會因欺君之罪,被打入S牢。
18
可我舍不得他被打入S牢。
他曾說他不娶親,隻傾心於我一人。
他為我拖延時間,虐S了我的師兄。
為了護我周全,阻攔我去救江涼。
他願放棄官爵和我私奔,答應我買大宅子,再聘五隻貓兒。
為我放下沾滿血的劍,從此洗手做羹湯。
他為我做了這麼多。
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
我亦會好好待他,怎會眼睜睜看他隻是欺君?
那炷香快要燒完了,我捧著匕首,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冷冷地,望著高承業:「安郡王請。」
我緩緩抬起了這張他見過無數次的臉。
然後垂下眸子等S。
浸泡好的藥丸已置於銀盤之中,隻差人心這最後一味了。
香滅,周遭S寂。
宮人們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出。
高承業幹淨利落地刺入了我的胸口。
恐傷及藥引,所以他往右偏了兩寸。
疼。當然疼。
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疼過。
求生的本能驅使我握住高承業的手,求他不要劃開,不要取走我的心。
太疼了,我要S了。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
解開了腕上系著的絲帶,丟在地上。
笑著望向他如夢初醒般驚慌的眼。
從前他能辨出分身還是本體,那是因為我想讓他辨認出來。
隻要看到我手腕上系的細絲帶,便知那是分身……
19
皇帝等不及,見高承業失了神,憂心我失血S了,會廢了珍貴的藥,忙叫人將他架走。
太醫活剖了我的心,皇帝與藥丸一起急急服下。
我的血依舊在銅盅裡蕩出微波。
我雖身S,但眼睛不會闔上,身體也沒有寂滅。
皇帝和寵妃已經吞下了藥。
頃刻七竅流血,暴斃於寢殿的龍椅之上。
宮內亂作一團,侍衛們按住了高承業。
任由他哀號、掙扎、咒罵。
他SS盯著我,像是恨我騙了他。
與他進宮之人,放血剖心之人。
陷害他之人,自始至終都是我的本體。
他不信我,我亦不信他。
所以我已讓幽精騙師父出城。
那些我們為了逃亡,在沿途驛站備的快馬。
也能派上用場了。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我活夠了,也逃累了。
那雲霧繚繞宛如仙境的子虛山。
才是我的魂歸之處。
背著破竹筐、穿著破草鞋的師兄。
還有大著肚子的江涼。
他們都在道觀門口等我回去呢。
【番外·玄月】
1
我尚在襁褓之時,被棄於荒野。
師父撿了我,為我取名、改生辰。
和師兄一起養在道觀中。
師兄教我說話、識字。
我常跟在他身後上山下河。
師父平日習字作畫。
倒是有些文人雅趣。
隻是飲了酒以後愛偷偷哭。
我問師兄為什麼師父這麼老了還愛哭。
師兄說不清楚,怕挨打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