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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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過,我難受。


 


我仿佛就是他身後的影子,沒有他這個主體,我似乎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現在我這個影子終於能脫離主體,直立起來,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等我為期十天的培訓結束,沈清風的大哥給我打電話。


 


「弟媳啊,清風現在身子不太好,你能不能回來照顧他?」 


 


我驚訝:「林芳不在他身邊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沈清風的聲音明顯虛弱很多,卻字字帶著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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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別求她了,林芳馬上就會過來。」 


 


「還提她,哪有給病人做飯天天點外賣的?」 


 


我掛斷了電話,我很忙。


 


我打掃過的房間是最亮堂的,我做的飯菜是最可口的。


 


培訓經理是個年輕的小姑娘。


 


她對我豎起大拇指,這讓我十分不好意思。


 


她說:


 


「有些人瞧不起做家務的人,可是他們卻維持了生命的基本運轉。菜不是自己煮熟的,垃圾不是自己跑到垃圾桶的。


 


「因為家務不在市面流通,也沒生產出社會所需要的商品,所以一直遭受貶低,阿姨你能做好,很棒。」 


 


從前在沈清風和女兒眼中不值一提的東西,在這裡第一次得到肯定,我激動得甚至要落下淚來。


 


沒過幾天,我又接到了女兒的電話。


 


她哭得很傷心:「媽,爸去了。」 


 


6


 


我握著手機,一時有些愣愣的。


 


雖然這在預料之中。


 


醫生說沈清風可以再活一個月左右,如果照顧得好的話,拖延一段時間也是可以。


 


顯然,他沒有被照顧好。 


 


我快速趕回了家,處理他的後事。


 


和我們的……財產。


 


沈清風生前最後一幅畫,畫的是一株在風中搖曳的紅色鬱金香。


 


旁邊有幾個小字:【遲來的告白。】 


 


這是他臨終前完成的最後一幅作品。


 


我掃了一眼,讓沈清風曾經的學生賣掉。


 


「賣了吧,多少錢都可以。」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暴怒的聲音。


 


「張雅琴,你怎麼敢隨便賣我的畫?!」 


 


我神情自若,假裝沒聽到。


 


我從進這個書房後就看到沈清風飄浮在空中。


 


初時我確實嚇了一大跳,我伸出手,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而房間裡的其他人卻恍若未覺。


 


自此我明白,這是沈清風的靈魂,但隻有我能看到他,聽到他說的話。


 


聽以前的老人說,去世的人如果心中執念未消,靈魂就會留在暫且留在世上。


 


我假裝沒發現他,自顧自收拾著書房的東西。


 


書房抽屜裡放著他擬好的離婚協議書。


 


房子歸他,存款我三他七。


 


似乎看到我臉上的不滿,沈清風輕咳了一聲解釋。


 


「我不是貪圖錢財,隻是放心不下林芳。你可以搬去和女兒住,可林芳被前夫的兒子趕出了家門,她沒地方可去,所以我想把房子給她。還有,你習慣了節儉,這些錢足夠用了,而林芳沒吃過苦,生活開銷比較大,你不要和她爭。」 


 


我嘴角蕩起一個嘲諷的笑,真是應了那句話。


 


「你隻要能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 


 


以前,沈清風沉迷作畫,但是他畫的畫無人問津,連紙筆費用都賺不回來。


 


而家裡上有老,下有小。


 


是我去碼頭扛大米,一袋四十公斤的大米才幾分錢,我混在一群男人堆中,用出賣力氣掙錢。


 


這樣每天的飯食錢才有著落。


 


後來我又去工廠做女工,呼吸了大量粉塵,一幹就是十年,肺部長了結節才被迫辭職。


 


而沈清風的畫近些年前才開始賣出去,確切地說,他人到中年,才能為家裡賺一些收入。


 


我當著沈清風的面把離婚協議撕得粉碎,自言自語道:


 


「我真慶幸你去得早,這樣就沒有人來分享屬於我的財產了。」 


 


沈清風一愣,隨即大怒:


 


「張雅琴,你是故意的,故意拖著不離婚,你真惡毒。」 


 


一向冷靜自持的沈清風難得露出這般兇狠的表情。


 


他伸出手來推搡我,卻撲了個空。


 


他頹喪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這才意識到,他已經S了,他的一言一行絲毫影響不了我。


 


7


 


沈清風的葬禮上,女兒也隻是裝模作樣地哭了一會兒,她還在記恨她爸打她的那一巴掌。


 


那還是這對父女第一次鬧不愉快,以往都是我夾在中間做調和劑。沈清風骨子裡是重男輕女的,女兒從小的學習都是我一手抓,我雖然文化低,但我會陪著她熬夜完成所有課業。


 


而沈清寧願花心思在自己的侄子身上。


 


女兒失落的時候,是我一直在告訴她:「爸爸忙著工作才沒時間陪你。」 


 


沈清風因為不重視女兒的學業,偶爾在我對女兒嚴格要求時,出面幫她說幾句好話,女兒就覺得父親才是真正疼愛她的人。


 


後來沈清風畫畫創作小有名氣,女兒更是崇拜這個父親,對我這個隻會圍著家庭轉的母親更加不屑一顧。


 


現在我看清了,女兒骨子裡也是個冷漠的人,沈清風的那巴掌也打斷了她那點子孺沫之情。


 


林芳期期艾艾地來了,女兒衝上去就給了她一巴掌。


 


「老小三,誰讓你過來礙眼的?我爸就是被你害S的,讓你去熬點湯,你給他點外賣,可憐我爸臨終前還在想喝一口我媽熬的雞湯。」 


 


跟在我身後的沈清風撇過頭,冷哼。


 


「張雅琴,別聽她胡說,誰要吃你做的飯?!」 


 


聽大伯哥說,沈清風本來還能熬幾日的,但林芳送來的湯味道有點辛辣,沈清風喝了一口被嗆住,咳嗽了幾聲,氣沒緩過來就走了。


 


沈清風怒斥女兒:「你林姨不是故意的,她又沒下過廚房。」


 


當然女兒是聽不到的。


 


林芳不顧眾人的怒視,直接撲到我面前,帶了幾分討好看著我。


 


「雅琴,清風有沒有留下遺書什麼的?」 


 


我冷冷地看向她:「沒有。」 


 


沈清風是突然走的,大概我平常把他照顧得太好了,他總以為自己的身體能再次化險為夷。


 


所以他並沒有留下遺書寫明財產分割。


 


林芳眼中的淚立刻憋了回去,有人拿過香火給她。


 


「既然是逝者的好友,送清風一程吧。」


 


林芳卻一把打掉香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甚至沒看沈清風的遺照一眼。


 


女兒冷笑一聲:「知道自己沒得到好處,立刻翻臉不認人了。」


 


沈清風卻不以為意,對著林芳的背影喊道:


 


「林芳,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願意接受我離世的事實。唉,你要好好保重,以後沒人陪你談詩論畫了。」


 


沈清風鄙夷地望向我:


 


「張雅琴,我為什麼會被困在你身邊?」 


 


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去纏著林芳,整日嘮叨,很煩。


 


沈清風很是惱火地對我揮舞手臂,我當沒看到,招呼大家一起去吃飯。


 


操持喪事,招待吊唁的客人。我又累又餓,我大口啃著一個骨頭,發出不小的聲響。


 


沈清風的目光立刻帶了幾分嫌棄。


 


他一直看不慣我,我吃飯做事總是急匆匆的,用他的話就是「太粗魯」。


 


早些年,我要照顧他癱瘓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


 


有時候我剛坐下吃飯,他的母親就拉褲子了,女兒也在一旁嗷嗷地哭,所以我就養成了吃飯狼吞虎咽的習慣。


 


因為等著我的是一堆家事,我必須爭分奪秒。


 


那個時候沈清風在哪?


 


8


 


他把自己關在房裡創作。


 


他隻要工作。


 


而我要工作,要照顧女兒,要照顧他媽,要洗衣做飯。


 


「張雅琴,你怎麼吃得下的,我S了你難道就不傷心嗎?」 


 


沈清風憤憤不平地說著。


 


一個去世的人,看到自己離世,親人都沒有表現得很傷心,確實挺讓人寒心的。


 


於是,我決定帶他去看真正為他傷心難過的人。


 


葬禮結束,我去了歌舞廳。


 


穿著緊身旗袍的林芳正和一個中年男人跳著交際舞。


 


兩人隨著舞點邁動步伐,男人慢慢將林芳禁錮在懷中,姿勢委實有些曖昧了。


 


我看到沈清風面色冷肅,緊緊盯著他們,雙眼似乎要冒出火來。


 


但片刻他又冷靜下來:「林芳肯定是太傷心了,我的突然離世對她來說是個多麼大的打擊啊,她需要散散心。」 


 


確實,我也需要散散心。


 


我看了一眼手機,隨即朝吧臺那邊一個朝我招手的男人走去。


 


我坐在男人對面,他叫謝林,和我差不多年紀,因為常年運動,顯得比實際年紀年輕。


 


我穿著得體修身的裙子,禮貌客氣地朝他舉杯。


 


沈清風看看我,又看看他:「張雅琴,他是誰?」 


 


他說著才開始正眼打量起我,面色驚詫:


 


「你怎麼也開始穿裙子呢,還配了小跟皮鞋,還有你頭發怎麼染色了呢?」 


 


我依然裝作沒聽到,朝謝林發出邀請。


 


「一起跳舞嗎?隻是我是個新手。」 


 


謝林做了個很紳士的「請」 的姿勢,我搭上他的手,緩緩朝舞池中走去。


 


沈清風在一旁跺腳大喊,一向自持風度的他,指著我:


 


「張雅琴,你……你不守婦道,和男人勾肩搭背。


 


「張雅琴,你什麼時候學會跳舞的?你還是太闲了,家務都困不住你。」 


 


我無視他的話語,對謝林笑道:「你說的情況我了解了,我會照顧好你母親的。」 


 


謝林松了一口氣,他是我在家政公司的第一個客戶,他要去國外陪伴兒女,希望我能去照顧他的老母親。


 


他要求很高,相應的工資也不會低。


 


音樂聲起,衝散了沈清風的喋喋不休。


 


9


 


以往四十年都是沈清風冷眼旁觀我的憤怒、我的不甘。


 


仿佛我是個小醜,在無理取鬧。


 


現在角色貌似對調了,不知道他心中滋味如何。


 


送走謝林,我路過一個包廂,裡面傳來爭執聲。


 


隔著門縫我看到林芳被她的舞伴狠狠推倒在地。


 


沈清風立刻急了,急忙往那邊飄去,但我不動,他也無法靠近林芳。


 


他立刻對我咆哮:「張雅琴,你就眼睜睜地看著林芳被欺負,她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我假裝看牆上的壁畫,停在了包廂門口。


 


沈清風逮到機會,立刻衝進包廂,飄在林芳身邊,滿面焦急。


 


男人面色惱怒:「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怎有臉來勾搭我的?」


 


林芳抱著男人的褲腿,苦苦哀求:「我陪老沈隻是想從那裡撈一點錢,怎料他是個短命鬼,啥好處都沒撈到。我心中隻有你啊。那個老頭,渾身藥味,我每次靠近他都惡心。」 


 


沈清風面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二人重歸於好,他似乎才緩過神來。


 


林芳靠在男人懷裡:「早知道他這麼快S了,就哄他寫個遺書什麼的,好歹能得些錢財。」 


 


男人的聲音帶著不高興:「所以你才說讓我等你好消息,說馬上就有大房子可以賣了換一筆錢。」 


 


「是啊,真討厭他那副假清高的樣子,說沒有離婚就不能送我東西,說他要對得起發妻。真好笑,真對得起發妻,老了就要把人掃地出門。


 


「我說我不會做飯,他就傻傻相信了,忍著不適吃了好幾頓我點的外賣。還怕我難堪,他硬是把外賣都吃完了,最後偷偷吐掉。」


 


男人頓時哈哈大笑:「不是傻子變老了,原本就是個大傻子。 」


 


沈清風的臉越來越白,他一直心高氣傲,何時見過這等場面。


 


林芳搖了搖頭:「唉,偽君子,真小人,和他在一起真晦氣。我可不喜歡那些畫啊筆啊,偏偏還要投其所好,假裝喜歡聽他的談論。可嘆我也不年輕了,除了他念著一點年輕時候的情分,也沒人願意被我騙。」 


 


再後來,一伙人闖進包廂,對著兩人拳打腳踢。


 


「老了還不安分,專門給人做小三,呸,是老三,年紀時候就勾搭別人丈夫,要不要臉啊。」


 


看來來人是男人的妻子。


 


男人狡辯:「我們在談藝術,你又不懂。」


 


「狗屁藝術,在哪裡不能談,非要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就你們倆的藝術見不得光嗎?」


 


我帶著譏笑看向沈清風。


 


沈清風急忙解釋:「我們的藝術是不一樣的…… 」


 


他說著忽然頓住,堅挺的背完全坍塌下來,低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隨後身後久久沒有聲音,安靜到我以為他是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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