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4

「小月亮！這邊！」

 

晚自習結束，我剛出校門，就見杭菀站在不遠處朝我大力揮手。

 

我顫了顫，下意識低下頭，用劉海遮擋眉眼，假裝沒聽見地想快步離開。

 

杭菀卻踩著高跟追上來，不由分說將我拉進她停在路邊的車子。

 

「小月亮，今天在學校裡怎麼樣？還有人惹你不開心嗎？你家地址是什麼？我開車送你回去啊。」

 

面對杭菀的一連串關切問詢，我始終沉默著垂頭坐在副駕。

 

昨天也是這樣，杭菀想送我回家，又對我問東問西，像是恨不得把心都掏給我。

 

我知道她這麼做都是因為何娅，因為我已逝的媽媽，因為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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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是我媽媽最好的閨蜜，最好的摯友。

 

可真正的朋友，會完全不聞不問對方十七年，甚至連Ŧṻ⁸對方的葬禮都沒來參加嗎？

 

還有她的侄子杭子琰……

 

我終於抬頭看向駕駛座的她，想看出個答案。

 

對上我的眼睛，杭菀的自說自話戛然而止，出神地凝視著我。

 

「像，真像，眼睛也像，鼻子也像，頭發也像……」她忽地笑起來，輕輕觸碰我的五官：「你和你媽媽高中時，簡直一模一樣。」

 

她對我笑著笑著，大顆淚珠就砸在她顫抖的手背上。

 

「真的，好像啊，好像啊，我的何娅……」

 

她伸手抱住我，笑著哽咽著，語不成調。

 

如水的月色流淌在車廂內，我被杭菀緊緊抱著，卻遲遲做不到伸手回抱她。

 

「你也是……」許久，我才輕輕開口：「來看我笑話的嗎？」

 

杭菀身子一僵：「什麼？」

 

「為什麼叫我小月亮？」我一點點推開她，垂眸撩起劉海，露出裡面彎鉤狀的深紅色胎記：「你是也在嘲笑我這塊醜陋的胎記嗎？」

 

杭菀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她拼命搖頭：「當然不是！小月亮……」

 

而我已經拉開車門，下了車去。

 

「謝謝杭阿姨。」

 

我衝呆滯在車裡的杭菀深深鞠躬：「我自己走回家就行，以後都不用勞煩您了。」

 

5

 

回到出租屋，我摸出枕下的手機。

 

果然，一條關心的消息都沒有。

 

媽媽去世後的第二個月，父親很快再娶，與他的新婚妻子以及他們五歲大的孩子和和美美過日子。

 

至於我這個拖油瓶，自然是餓不S就行。

 

我蜷縮在床上，打開抖音。

 

冒充我的賬號名叫「絳絳醬」，而那條前頭發布的視頻贊才突破 1 萬，評論卻直逼 3 萬。

 

【我就奇了怪了，評論裡怎麼一半都在罵博主？剩下一半是沒鍵盤嗎？】

 

【臥槽這不是我們學校的小月亮嘛！在學校裡我看她明明挺內向啊】

 

【救，世上怎麼有這麼自戀的女的，能不能去S啊】

 

【誰有她的 Q？手痒想扣字了（微笑）】

 

我近乎自虐地翻看每一條對我的攻擊與嘲笑，看著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肆意羞辱著我的外貌。

 

那一個個方正的文字好似一隻隻無形的大手，一點點掐住我的脖子。

 

窒息的淚水逐漸蒙住我的眼睛，可我卻怎麼也移不開視線，手指機械地不斷下滑。

 

為什麼喘不上氣了……

 

為什麼這樣難受……

 

為什麼這樣冷……

 

為什麼不能……

 

我恍惚看向自己浮著青紫經絡的細窄手腕。

 

去S。

 

也就在這時，一條嶄新的評論彈出在我眼前：

 

【照片上的女生真的是你嗎？如果是本人，拍得不好的照片應該不願意發出來的吧】

 

我瞳孔劇烈一顫，猶如溺水的人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反反復復確認那一行字。

 

我不是沒有試圖在視頻下自證過，然而我的話發出沒多久，就立刻被人圍攻，被不堪入目的私信辱罵。

 

看著消息欄不斷增長的消息提示，我還是害怕了、膽怯了，懦弱地刪掉了評論，好像犯錯的人當真是自己。

 

這條評論下，很快也有其他網友懟上：

 

【IP 都一樣，不會是博主的小號吧？】

 

【樂了，擱這自導自演給自己找臉呢（龇牙）】

 

【我哭S，她寧可用小號裝路人也不肯承認自己自作多情】

 

而那個叫「月下行舟」的人卻並沒有急著自證，接著又發出一條評論：

 

【請大家先不要對視頻裡的這個女孩惡語相向，視頻中的女孩很可能並不是抖音號主，我知道很多校園霸凌者都會通過發別人的照片，捏造男女關系來讓不知情的網友辱罵，借此獲得樂趣】

 

【還有這種說法？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

 

【想想也是啊，沒人會願意拿自己沒拍好的照片開玩笑吧，特別還是女孩子】

 

「月下行舟」的分析開拓了新思路，不少網友也冷靜下來，察覺到了異常：

 

【細思極恐，這是什麼新的霸凌方式，太可怕了！】

 

【我已經能想象到始作俑者看著滿屏對那個女孩的惡評笑出聲的畫面了……】

 

【為什麼不美的女孩憧憬愛情就會受到譏諷？明明青春的悸動都是美好的啊】

 

【我不理解，照片裡的女孩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麼多惡意？】

 

直到看見最後一句，掐在我脖子上的那一隻隻手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依舊是一隻隻陌生的手，他們拉住我胳膊，拼命將我往上拽。

 

我睜大著眼睛，猛地探出水面似的大口喘息。

 

然後，嚎啕大哭起來。

 

6

 

昨夜直到哭累了，我才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被鬧鈴驚醒時，枕邊的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

 

我趕緊給手機充上電，打開抖音，卻見那個「月下行舟」昨晚發的幾條評論都被刪除了。

 

不僅如此，那個冒充我的「絳絳醬」還在評論區置頂回復：

 

【別亂猜了，我就是小月亮本人，我也是後來看照片才發現他好像在偷看我，一時太開心了就想告訴所有人，這才直接發到網上，不好意思呀～】

 

然而仍有網友不買賬：

 

【既然你是本人，那你解釋一下你幹嘛拉黑月下行舟？】

 

【霸凌者實錘了，大家可以去看下『月下行舟』發布的視頻（鏈接）】

 

點開那條鏈接，卻是月下行舟凌晨發布的一條文字視頻：

 

「一開始刷到那條視頻，我隻是覺得違和，畢竟很少會有人願意把一張自己沒準備好的抓拍發到網上，便以為這是一個自信陽光的女孩發出來想逗大家開心的故事。

 

然而當我看見視頻所配的文案，那種違和感就更強了，點進這個名叫『絳絳醬』的賬號，主頁隻有兩條視頻，發布時間都在同一天，先是一條求桃花的視頻，然後就是這一條。

 

可以看出，無論從頭像還是昵稱，這人都花了不少心血來混淆網友對事情的判斷能力，誘導網友往這是一個戀愛腦且自戀的女生上想，而評論區後來的反應也果然合了這個人的心意。

 

半小時前我被這個『絳絳醬』刪評且拉黑，也進一步佐證了我的猜想：這就是一種新的霸凌方式。還請大家理智發言，不要再助紂為虐……」

 

上學時間逼近，我來不及看完，隻得將僅充上 6% 電的手機塞進書包。

 

早讀結束，我偷偷將手機揣在口袋，想到廁所隔間裡看。

 

然而我才走出教室沒幾步，就被杭子琰給攔住了。

 

「喂，你到底對我姑姑說了什麼？」

 

就見杭子琰臉色難看極了：「她昨晚跑到我家，瘋了似的追著揍我，還差點拿上菜刀，你和她告我的狀了？」

 

我不答話，攥緊口袋裡即將沒電關機的手機，想繞過他。

 

「喂！」杭子琰卻一把將我推到牆上摁住：「說話啊，你裝什麼啞巴？！」

 

我看向面前有著銳利鳳眸的黑發少年。

 

年少的喜歡就像是篝火，從點燃的ťŭ̀⁺那一刻起就熱烈而不講理。

 

至於喜歡的原因可以是外貌，也可以性格，甚至可以是對方成績好或籃球打得好。

 

而年少的喜歡一旦熄滅，也像是篝火，餘下的煙隻會嗆人。

 

就像現在的杭子琰，他依舊太陽似的張揚、奪目，卻隻叫我無比厭煩。

 

我側過頭，剛朝他的手腕張開口，杭子琰就嚇得縮回手去。

 

「操。」被我昨天那一口咬得都有了心理陰影，杭子琰愈發惱火了：「你屬狗啊動不動就咬人！」

 

「離我遠點，杭子琰，我沒有告狀，但你之前怎麼對我的你自己清楚，你要再來騷擾我，我不介意去和你姑姑告上一狀。」

 

我直視著杭子琰的眼睛，聽見自己冷靜而清晰的聲音，連自己都忍不住為自己的改變和勇氣感到吃驚。

 

同樣沒料到一向安靜內向的我敢這麼硬氣地和他說話，杭子琰一時愣在原地。

 

忽然瞧見迎面走來的荀塵，杭子琰磨了磨後槽牙，幾步過去將荀塵拉到我面前。

 

「喂，小月亮，你看誰來了？」杭子琰強行與荀塵勾肩搭背，一對漆黑的黑眸惡意滿滿地看向我：「『偷看』你的 crush？」

 

桑詩霖也正好走出教室，一臉替我找想的模樣走過來：「阿琰你別這樣，顧絳她已經很可憐了，她可能隻是太喜歡荀塵，才誤解了他的意思吧。」

 

兩人一唱一和，明裡暗裡貶低著我的自作多情，引得走廊上不少同學停步側目，指指點點等著看我出糗。

 

然而不待我開口，荀塵就皺眉掰開杭子琰搭上來的胳膊，走到我面前。

 

「抱歉，之前在運動會上的時候，我是一直在看你……」他說著，嘴角輕抿，白皙的耳垂微微發紅：「抱歉，讓你感到困擾了吧。」

 

這出人意料的話一出，不光是我，走廊上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可能！」桑詩霖忍不住尖叫出聲。

 

荀塵淡淡瞥向她一眼：「為什麼不可能？還是說，你又有別的什麼劇本想套在我頭上？」

 

那話像極了某種暗示，我訝異看去，忽然想起抖音上那個幫我說話的「月下行舟」。

 

而桑詩霖似乎是做賊心虛，臉上紅白交錯，咬住唇答不上話。

 

杭子琰的臉色也相當難看，不敢相信中又帶著些鬱躁的不悅，仿佛自己的某種寶物被人窺伺。

 

「表哥！」他甚至喚起了私下裡對荀塵的稱呼：「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你就是同情她才幫她解圍，就顧絳那個醜女，你怎麼可能看得上她！？」

 

「我沒有開玩笑也不是出於同情。」荀塵平靜道，「這世上隻有不同的美，沒有誰是醜女，顧絳更不是，我覺得她很漂亮。」

 

杭子琰被堵得一噎，一時拿不出反駁的話，竟像小孩耍無賴似的大喊道：「她怎麼不是醜女？她額頭上有那麼大一塊胎記，醜S了！」

 

荀塵驟然冷下臉：「杭子琰，我警告你嘴巴放幹淨點。」

 

荀塵不笑時周身氣質冷得可怕，杭子琰當真被他駭住，緊攥著拳僵在原地。

 

「在西方，胎記被視作是『神的印章』，是上帝的禮物。」荀塵緩緩道，「而在我們的傳說裡，一個人臨終時，愛人流下的淚若是落在她身上，就會化為一塊胎記，來生憑借這個信物來尋找另一半，再續未了前緣。」

 

「所以胎記無論在人身體的哪兒，都是美麗的、幸福的。」

 

「它象徵著，不管今生是否能遇見那個人，至少在某個未知的地方，有一個愛你的人始終在思念你、追尋你。」

 

荀塵的聲音清而冷，不疾不徐地落在走廊的瓷磚地上，好似皎潔的月光。

 

「好浪漫……」「說起來我背上好像也有塊胎記欸……」

 

唏噓感嘆聲從四周傳來，那些投射在我身上的視線甚至帶上了善意的羨ťũ̂ₓ慕。

 

幾乎凍僵的心髒好似泡進一汪熱熱的溫泉，連帶我的眼眶也不可抑制地熱了起來。

 

再抬眸，荀塵分明正注視著我，很溫柔很溫柔的注視。

 

仿佛當真在仰望月亮。

 

7

 

學校難得放假，我在荀塵的邀請下第一次做客他的家。

 

他和杭菀的家。

 

對此杭菀簡直高興壞了，好似初見心上人的小姑娘，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堆紀念品。

 

先像是她和我媽媽的合照，她與我媽媽成對的手鏈，她和我媽媽上學時傳的小紙條……

 

杭菀獻寶似的將那些舊物一一展示在我面前，與我回憶它們背後的故事。

 

她面上灑脫地笑著，聲音卻在顫，手也在抖。

 

而我隻是僵坐在沙發上，不安而拘謹。

 

與我記憶中溫柔的媽媽不太一樣，杭菀回憶裡的媽媽調皮、驕傲、愛笑、愛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