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兄最是疼我了，他肯定會照顧好你的。

 

「還有書雪嫂嫂，還有阿錚……」

 

娘親看著我，忽然笑了笑，眼神空洞，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事。

 

她囑咐我要找個彼此相愛的人，跟我說起林遠、蕭望北，甚至是蒼雲，說隻要我喜歡，是誰都好。

她慈愛地看著我，眼神中盡是憧憬。

 

「要是都不滿意，以後殿試的時候，你就躲在柱子後面偷看。

 

「皇兄會同意的。」

 

她又說起了往事，說起了太後。

 

Advertisement

她說太後隻是病了，她雖然嚴苛，但對孩子們卻極好。

 

她說她小時候發高熱，太後抱著她，哄著她，兩天兩夜沒合眼。

 

她說她以前在馬場裡亂跑，不小心驚了馬，太後不顧自己的安危，一把將她護在懷中。

 

……

 

「你外祖母隻是病了，你不要怪她。」

 

娘親輕聲說道，似乎是在跟我說事，又似乎是一種哀求。

 

她還說，林錚將軍和皇上也是沒有辦法的，蕭玉吟也隻是被嬌慣壞了，不懂事，不怪他們，隻怪她命不好。

 

「不，娘親您不要這麼說。」

 

我淚眼婆娑，緊緊握住娘親的手。

 

我真的好怕，好怕好怕。

 

原本她還有愛她的戀人，有疼惜她的母親和哥哥。

 

可現在林錚娶了別人，她的母親和兄長也有別的妹妹。

 

她那麼善良的一個人，又受了那麼多苦，她是為別人活著的，可是現在……

 

這些念想全沒了。

 

甚至就連唯一的那個我……現在到了大俞，娘親總算不用為我擔心了。

 

「你會恨娘親嗎？」

 

娘親突然開口問道，伸手替我整理了發絲。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想娘親留下來陪我，可我又不想看著她，為了我這樣痛苦地活著。

 

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要活下來了，可是，可是……

 

她的丈夫是個瘋子，會把她扒光了綁在馬車裡，會拽著她的頭發逼她在最屈辱的時候探出頭去，會在她刺傷自己逃跑後將她按在王府後院的花叢中……

 

他還會把這一切，事無巨細地講給他們的女兒聽，以炫耀的語氣說自己進馬車時就在大俞和北燕的邊界，她哥哥送她過來的，他肯定都看見了。

 

我不能想象她當時的絕望與無助，她是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裡嬌養長大的公主，卻被這樣肆意踐踏，連哭都不敢哭出聲，隻能躲在馬車中或是屋子裡，假裝這些事沒被人發現，維持最後的體面與尊嚴。

 

可是燕都城破的那日，這最後的體面和尊嚴大概也沒有了。

 

這種痛苦，她怎麼可能忘？又怎麼能釋懷？

 

她能活到現在，已經很堅強了。

 

隻是現在……

 

「娘親，要是沒有我，會不會……」

 

我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沒有我的話，或許那天她就跟著皇上回去了。

 

娘親笑了。

 

「傻孩子，就算沒有你，他也不會放我回去的，你不用自責……

 

「不用自責。」

 

她笑得釋然，看我的眼神裡卻又帶著不舍。

 

「南歸，你出去吧！娘親想休息一會兒。」

 

我咬了咬嘴唇，過了許久，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好字。

 

「娘親，若是有什麼，一定記得叫南歸進來，南歸就在門口。」

 

娘親點了點頭。

 

41

 

我替娘親叫退了其他所有人，然後一直在門口守著，守了好久好久。

 

我一直站在門口，不敢坐不敢靠，我怕我不小心打了個盹，娘親就喊不到我了。

 

我都想好了，隻要聽見娘親喊我，我就尖叫著衝進去，絕不耽擱。

 

我甚至連怎麼跑進去，怎麼喊都想好了……

 

我不會耽擱一點時間的，這裡有大俞最好的大夫，隻是娘親叫我，一定會來得及的。

 

但我卻沒等來娘親喚我。

 

等皇上過來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他隻是看著站在門外哭得稀裡哗啦的我，便什麼都知道了。

 

我看著他瘋了似的衝進去，看著房間裡那殷紅的痕跡。

 

他什麼都沒給娘親留，簪子都是磨平了的，還專門挑了這間連房梁都沒有的屋子。

 

娘親卻硬生生地咬破手腕，任鮮血流了一地，也不曾叫喊。

 

他終究還是沒防住。

 

「朕不是說過不準離人的嗎？」

 

我看著他雙眼猩紅，跑過來SS地抓著我的肩膀。

 

「你早知道對不對？你怎麼不勸她？你為什麼不攔住她？

 

「你怎麼不來告訴朕？宮裡這麼多人，你告訴誰都好啊！」

 

他忽然又停下了，低頭看著我。

 

「抱歉……」

 

他將我摟在懷裡，聲音顫抖：

 

「不關你的事，你娘親這樣，也是解脫了。

 

「是朕不好，是朕不好……」

 

我抬頭看向他，心裡似乎堵著什麼，眼淚一直在流，卻哭也哭不出聲，罵也罵不出口。

 

「娘親之前寫過什麼，或許是……」

 

沒等我說完，皇上便將我推給了一旁的嬤嬤，快步走了進去。

 

42

 

娘親的遺言很簡單，希望皇上和林錚將軍都好好的，希望他們替她照顧好我，希望這件事不要牽連其他人。

 

皇上坐在娘親靈柩前的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娘親的遺言，突然笑了。

 

「她一向這樣懂事，這樣善良，永遠都想著別人……

 

「當時送她去北燕的時候，她也叮囑朕好好養傷，照顧好父皇母後，又告訴林錚找個好人家的姑娘，好好待人家。」

 

可最後，這些人又回過頭來害了她。

 

「她總是那樣真誠，對所有人都一樣，她很喜歡玉斛，就給了她玉字，就像現在……」

 

皇上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幾度開口，卻又幾度哭倒在地。

 

皇後也在一旁抹淚，低著頭，一聲不吭。

 

「她說是她自己支走的那些人，讓朕不要怨他們，不要怪他們……

 

「她從未想過自己，每一次來信，都是報喜不報憂……

 

「她說她在北燕過得很好，可是，可是……」

 

他肯定什麼都知道，以父王的性子，絕對會把那些事通通告訴他。

 

「是我害了玉卿，是我害了她……」

 

我看著他在靈堂內抱頭痛哭，堂堂九五之尊，剛打下了北燕那麼大塊地，如今哭得像個孩子。

 

可我依舊是靜靜地看著他，我想像娘親說的那樣不去怨他，可我做不到。

 

娘親是替他受罪的，但他卻縱容了蕭玉吟的一切。

 

要不是他，娘親不會S，娘親會過得很好，像那些公主一樣，雍容華貴，身上看不出半點歲月的痕跡。

 

「玉卿走後，母後哭瞎了眼，沒多久就瘋了……

 

「父皇什麼都沒說，直到去世的時候，才給朕留下了遺詔，囑咐朕一定要將玉卿帶回來……

 

「父皇走了，母後瘋了，現在玉卿也……

 

「朕現在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明明都已經到宮裡了，她為什麼，為什麼……」

 

忽然，他抬頭看向我。

 

「她是在怨朕對嗎？」

 

我抬頭看向他，心裡帶著恨，但還是按照娘親的話說了。

 

「不怨。

 

「她還讓我不要怨你。但我做不到。」

 

我緊咬嘴唇，閉上了眼。

 

43

 

娘親的葬禮結束後，我就在宮裡渾渾噩噩地活著。

 

我不想見皇上，也不想見皇後，所以他們就派了那些皇子公主過來陪我。

 

他們會送我最華美的首飾，送我新奇的玩意兒，想方設法讓我出去玩。

 

但我還是不想理他們。

 

來得最勤的是蕭望北。

 

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太子這麼闲，要知道在娘親口中，皇上當太子的時候幾乎都是三更半夜才能睡，以至於她在北燕都會念叨他的辛苦。

 

但蕭望北確實很能來，也很有耐心。

 

「其實我還記得她……」

 

蕭望北小聲說道，他側著頭，似乎在觀察著我的神情。

 

我依舊沒有理他。

 

「姑姑嫁去北燕的時候，我已經記事了，隻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她是我姑姑……

 

「她對我很好，會抱著我給我講故事，會哄著我給我喂飯，還會從我手裡搶糕點吃，等我哭了又慌慌張張地給我拿新的。」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

 

娘親以前是這個樣子的嗎？

 

「後面我問起父皇，問起母後，問他們之前一直陪我的那個姐姐怎麼不見了，我才知道她是我姑姑。」

 

我又轉頭看了一眼蕭望北。

 

倒不是因為他記得娘親以前的事，而是因為他和我一樣早早沒了娘。

 

而他的母親，又是娘親口中那個最溫柔、最會照顧人的。

 

「你不想你母後嗎？」

 

蕭望北一愣。

 

「想啊！但是……

 

「她們肯定希望我們好好活著的啊！」

 

娘親走的時候也要我好好活著。

 

甚至我毫不懷疑，要是我以S相逼，甚至隻要我就一直待在她身邊怎麼都趕不走，她都狠不下心來。

 

是啊！她想我好好的。

 

我慢慢和蕭望北有了話語，會一起放風箏，一起在御花園裡撈魚。

 

「皇祖母還是想見你。」

 

我一愣。

 

「她還不知道姑姑的事……

 

「父皇找過許多理由都沒有搪塞過去，找的替身也都被一眼識破。」

 

娘親走之前也提到了太後……

 

我嘆息一聲，最終答應了下來。

 

44

 

但我並不知道，蕭玉吟當時也在。

 

我進去的時候，她跪在太後面前，笑得燦爛。

 

「母後，女兒這不是來看您了嗎？」

 

太後笑著伸手撫摸她的臉，又一把將她扶起。

 

「玉卿，你好不容易從北地回來，就別跪著了，快起來，挨著哀家坐。

 

「最近內務府新進了一批蜀錦，等下讓書雪帶你去看看，挑挑自己喜歡的。

 

「再過幾日，南海新進貢的珍珠也該到了……」

 

……

 

我看著這母慈女孝的畫面，隻覺得諷刺。

 

我的娘親在屋子裡流幹了血，而這個S人兇手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裡，以她的身份，摟著她的母後撒嬌。

 

「南歸，你也過來。」

 

皇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摟著我走了上去。

 

「南歸，快過去。

 

「外祖母時常念叨著你呢，快過去讓外祖母看看。」

 

我咬牙忍住了心裡的怒火，老老實實地走了上去。

 

蕭玉吟坐在太後身邊看著我，眼神頗為得意。

 

「外祖母。」

 

「南歸，快過來，在哀家身邊坐著。」

 

太後一手拉著蕭玉吟，一手拉著我，把我們的手放在一塊。

 

我隻覺得膈應，看太後的眼神裡也帶著恨，直接把手抽了出來。

 

「南歸……」

 

皇上低聲斥責。

 

太後明顯愣了一下。

 

「怎麼？不喜歡我這個老婆子？

 

「玉宣你也真是，孩子不喜歡就不喜歡，萬一嚇著南歸怎麼辦？」

 

太後的聲音裡帶著嗔怪，她拍了拍蕭玉吟的後背，繼續絮絮叨叨：

 

「玉卿以前就是個美人坯子，那一代的公主裡，就數她最好看，也最愛美。

 

「你是她的女兒，肯定也好看。等下你也去內務府，挑點自己喜歡的首飾……」

 

太後忽然嘆息一聲。

 

「可惜哀家看不見了，看不見哀家的寶貝了。」

 

「南歸……」

 

皇後給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跟太後繼續說下去。

 

我低著頭，心裡卻像堵著什麼似的，眼淚一直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前幾日，宮裡S了人，沒嚇著吧？」

 

我身子一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太後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對，伸手摟著我，輕輕拍了拍。

 

「別怕，別怕，有外……」

 

「外祖母，南歸不怕的。」

 

我打斷了太後的話，對著她笑了笑，掃視身旁站著的眾人。

 

他們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