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撫摸著玄色婚服上的一對鳳凰,若有所悟。


「蘭芝,發什麼愣呢?趕緊換衣服,不要耽誤了吉時!」我娘帶著梳頭的婦人進來了。


 


我在她們的幫助下換好婚服,將長發挽就一個三鬟髻,將玉笄插好,又雜以其他珠翠。


 


頭發梳好以後,我對鏡自照。


 


嗯,真是流光溢彩。


 


婦人捻了胭脂要往我臉上塗,我急忙攔住。


 


「慢!我自己來!」我說。


 


她面露難色:「新娘子,這可不合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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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說的話就是規矩。」我娘說,「隨她去吧。」


 


我上了花轎,身後跟著十裡紅妝。


 


百姓們在道旁小聲……不,大聲蛐蛐。


 


「這是誰家嫁女,好大陣仗!」


 


「就是甜水井街的劉家!」


 


「劉氏女不是已經出閣了嗎?」


 


「你有所不知。前幾日,劉氏女剛被休棄回家,李太守的第五郎當即上門求娶,一說便成,如今已成親了!」


 


李斯年的粉絲則心碎了一地。


 


「嗚……他娶誰不好,偏要求娶一個棄婦!」


 


「李五郎啊李五郎,你糊塗啊!」


 


「嗐,仔細一瞧,五郎長得也就那樣,也就是……身量高一點、皮膚白一點、眼睛大一點、鼻梁高一點、氣質好一點,我看珍珠巷的宋三郎就比他強得多!」


 


李斯年忽地把手一揮,說道:「停下。」


 


花轎隊伍停下了。


 


他在馬上作了個揖,朗聲說:「諸位鄉親,諸位父老,我今日成婚,諸位都是我的證見。我準備了一些薄禮,大家拿了,都沾沾喜氣!」


 


他使了個眼色,跟在他後面的四名小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五铢錢,向人群撒去。


 


嗬,漫天撒錢。


 


我也很想下轎去搶啊!


 


這下,賀喜的聲音紛紛響起。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我在甜水井街,也曾見過劉氏女的,那模樣,嘖嘖,真是……說是九天仙女落凡塵也不為過!」


 


「真是一對壁人啊!」


 


一片和諧聲中,忽地傳出一個刺耳的聲音:


 


「劉蘭芝——你還我兒的命來!」


 


焦母撲倒在我的花轎前,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9


 


焦仲卿S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掀開轎簾問個究竟。


 


李斯年對左右道「攙起來」,又問:「老夫人,焦大人果真S了嗎?」


 


我心念電轉:不對啊。


 


原書中的焦仲卿雖與劉蘭芝殉情,卻是在劉蘭芝「舉身赴清池」之後,他在庭樹下徘徊又徘徊,方才「自掛東南枝」。


 


S得這麼幹脆利落,是焦仲卿的風格嗎?


 


在李斯年面前,焦母不敢放肆,隻抹著淚道:「郎君容稟,前日,我兒從郡衙回來,得知劉氏許人的消息,已有兩日水米不曾沾牙,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眼看便要一命歸西了!」


 


圍觀群眾紛紛道:


 


「如此說來,就是還沒S咯?」


 


「即使S了,兩人已經鏡破釵分,又怎好攔人家花轎的?」


 


「這婆子好不曉事!」


 


焦母把心一橫,大聲嚷道:「諸位有所不知,劉氏隻是回娘家暫住,我兒從未休棄她!」


 


眾人哗然。


 


花轎旁的萱兒忍不住道「你放——」,說了兩個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又道:「你滿口胡謅什麼?不是你叫那薄幸郎休妻的?」


 


焦母冷笑道:「好啊,既是休妻,那休書在哪裡?」


 


「你——」萱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兒沒有休妻,沒有休妻啊!」焦母向眾人道,「不過是我同媳婦拌了兩句嘴,讓她回娘家住兩天。誰知這婦人嫌貧愛富,見有太守之子來求娶,竟拋下丈夫不顧,謊稱已被休棄!我今天來,就是要帶她走的!」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劉氏女,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狗不嫌家貧,何況人呢?」


 


「李五郎,這等水性楊花的婦人,娶回去做甚?」


 


正吵得不可開交,我掀起轎簾的一角,遞出一封書信。


 


萱兒接過信箋,將手一揚,喝道:「賊婆子,你瞧這是什麼?是休書不是?」


 


焦母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萱兒喝罵:「你焦家本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自我女郎過門,晨起奉茶、用飯陪侍,一日不曾斷過!


 


「這也罷了,你還讓她日日織作,三日織了五匹布,你猶嫌不足!


 


「輕則喝罵,重則罰跪!


 


「你教唆那薄幸郎休妻,被女郎知道了,高興得多吃了兩碗飯!


 


「她不討了休書做證見,難道還回你焦家的門?」


 


圍觀群眾們嘖嘖有聲:


 


「居然這麼磋磨人……」


 


「劉氏女挨到今日,真是不容易啊!」


 


「這婆子好惡毒的心腸!」


 


焦母面皮紫漲,索性不管眾人議論,撲到我花轎旁哭號起來:「蘭芝啊——」


 


怎麼辦?


 


我真的很想接一句「你是不是餓得慌來」。


 


你要是餓得慌,請你就跟蘭芝講,蘭芝給你溜肥腸。


 


「蘭芝啊!我兒愛你愛得眼珠子一般,怎麼忍心休棄你呢?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做婆母的錯,我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求你跟我回去吧,若沒了你,我兒……我兒也活不成了呀!」


 


李斯年拱手道:「老夫人,東街有個孫神醫,治疑難雜症是極佳的,若為焦大人請醫問藥,還請自便。」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眼看花轎要啟程,焦母按捺不住,大哭起來:「劉蘭芝!你這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婦人!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似你這般淫婦作派——」


 


李斯年皺眉:「都愣著幹什麼?還不拉開!」


 


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我已經是第二次聽到穿書世界的人說這句話了。


 


我決定給他們上一課。


 


我伸出一隻手,向萱兒招了招。


 


她聽了我的吩咐,猶疑道:「女郎,這——」


 


「隻管照辦。」我說。


 


萱兒隻得道:「那婆子,我家女郎叫你上前呢!」


 


焦母大喜過望,急忙湊上前來。


 


萱兒將轎門拉開一條縫。


 


焦母見我端坐著,周身流光溢彩,正含笑望著她。


 


她眼中的恨意一閃即逝,滿臉堆笑道:「蘭芝,跟婆母回去吧!」


 


我不動,隻微笑道:「我思來想去,焦夫人的話說得很是。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她喜形於色:「正是呢!你且跟我回去——」


 


「好女怎能嫁二夫?怎麼也得三夫起步不是?」我說。


 


她驚呆了:「你——你——」


 


「我怎麼了?」我繼續微笑著說,「焦夫人難道沒有聽過芈八子的美名?她有無數個情人,有名分的隻有三位,秦惠文王、義渠王、魏醜夫……不對,隻有秦惠文王是正房,給了名分的。其他那兩位,最多算個男寵吧。」


 


「你——你——」


 


「焦大人在我心裡就算個男寵。」我說。


 


她怒氣勃發,抬手想給我一巴掌:「你!」


 


「我勸焦夫人好好想一想。」我氣定神闲,「依照《九章律》,尋釁甚至鬥毆者是要判笞刑的,莫非你想吃那棍棒之苦?」


 


她癱軟在地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走吧。」我吩咐道。


 


這場風波沒能阻礙花轎隊伍前進的腳步。


 


我在戌時進了洞房。


 


一個時辰後,李斯年才回來。


 


他將我遮面的團扇輕輕撥開。


 


「你困了?」他好笑地望著我。


 


我嗅到一股清淡的酒氣。


 


下一刻,他溫熱的手掌已經撫上了我的臉頰。


 


「你……」我一個勁往後縮。


 


會不會太快了?


 


合卺酒還沒喝呢!


 


「你還是素顏好看。」他說,「越素越好看。」


 


我終於有機會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來:「郎君——」


 


「嗯?」他蹙眉。


 


我隻得改口:「夫君。」


 


「嗯。」他滿意地頷首。


 


「夫君,你何時見過我啊?」我問。


 


李斯年說:「三年前,你去逛首飾鋪,遇上一個狂徒,他對你出言不遜。」


 


啊,是了。


 


我想起來了。


 


那時我穿書不久,心情正苦悶,逮著那倒霉的狂徒一頓好罵,罵得他奪路而逃。


 


「你這麼醜都有臉出門,我拋頭露面怎的了?長得那個惡心樣子還好意思搭訕我呢!誰借你的狗膽!我看你是癩蛤蟆娶青蛙——長得醜玩得花!」


 


「你罵他的時候,我就坐在對面的酒樓上。」李斯年說。


 


「呵呵。」我幹笑了兩聲,「夫君是因為這件事才對我一見鍾情的?」


 


那你這審美可有點獨特啊。


 


李斯年說:「是,那個時候,我娘在家飽受欺凌——」


 


「等一等,你娘?」


 


「對。」


 


「你娘不是沈氏女嗎?怎麼會飽受欺凌呢?」


 


李斯年說:「我爹道,憑他沈家怎麼富貴,也不過是個商戶,和李家這樣的清貴門第結親,自然是高攀了。」


 


我:「……原來是軟飯硬吃。」


 


「軟飯硬吃?」他怔了一下,哈哈大笑,「是個好詞!」


 


我抬頭看他。


 


他笑得肆意,搖曳的燭光下,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我吃得實在太好了。


 


李斯年說:「我見慣了我娘逆來順受的樣子,後來她鬱鬱而終,我在心底發誓:我日後的妻子,她必不能將苦難嚼碎了咽下,我要她爭,要她搶,要她不被任何人擺布。如果有人要擺布她,她就逃!」


 


我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我不是無所畏懼,我也會怕。


 


娜拉可以走,但,娜拉走後怎樣呢?


 


她走了,一頭扎進濃重的夜色裡,之後怎麼樣了呢?


 


如同紅拂女夜奔虬髯客、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孤注一擲的決定,都是發生在一個夜晚啊!


 


黑,深不見底的黑。


 


黑得讓人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看到曙光。


 


淚眼朦朧中,我聽到李斯年說:


 


「蘭芝,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若有人擺布你,我助你逃!」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被他愛惜地拭去。


 


「蘭芝,我心悅你。」他說。


 


10


 


三日後,我和李斯年回門。


 


不,回家。


 


李斯年說,他既做了我家的贅婿,前塵舊事,隻好盡忘的。


 


他在我家旁邊置了一座宅子,將他娘留下的家私盡數搬了過來。


 


「李」這個姓氏是他的S穴,本就恨不得拋棄,日後孩子隨我姓劉,他求之不得。


 


轎子走到一半,道旁忽然衝出一個人影。


 


「蘭芝……」他悽涼地喚。


 


李斯年下意識地攥緊了我的手。


 


我和他都聽出來了,是焦仲卿。


 


我在李斯年手上安撫地拍了拍,掀開轎簾。


 


「你待怎的?」我說。


 


焦仲卿從未見過我橫眉冷對的模樣,一時怔住,連退了三步。


 


「好!好!好!」他苦笑道,「恭喜你啊,攀上高枝了。」


 


「大人客氣了。」我皮笑肉不笑。


 


他又是一怔,悲憤道:「好啊!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纫,便作旦夕間!我祝你:前程似錦,子孫滿堂!」


 


「謝謝,子孫滿堂就不必了,生多了傷身體。」我說。


 


「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真不愧是母子倆,臺詞都一模一樣。


 


我說:「接下來你莫非要告訴我,你打算『吾獨向黃泉』,自個兒去S?」


 


焦仲卿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我冷笑道:「好本事啊!你娘磋磨我的時候不見你去S,你娘叫你休妻的時候不見你去S, 這會兒我嫁人了, 你倒琢磨著去S了!我猜,你一個人舍不得S,必是想拉我一起吧?」


 


焦仲卿望著我,如喪考妣:「蘭芝,我知道,是他逼你的——」


 


「知道什麼你就知道。」我說, 「我是自願的。」


 


「你——」


 


「你什麼你,你你你。」我說,「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打算和夫君好好過日子,念你無甚大惡,往日的過失, 我全不計較。這可夠寬宏大量了吧?」


 


「你要和他過日子?那我算什麼?」他悽涼地望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 含笑道:「你算什麼——你真想知道?」


 


他點頭。


 


我說:「你當然是:舔狗裡的常青樹, 笑話裡的頂梁柱, 醉仙樓的吉祥物,廬江郡的大頭目, 戲班子裡你最忙,廬江郡裡你最狂,醉仙樓前你站崗, 撲克牌裡大小王!」


 


眾人雖聽得似懂非懂,卻一齊哄笑起來:


 


「哈哈哈!舔狗裡的常青樹!」


 


「廬江郡的大頭目!」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齒啊!」


 


哄笑聲中,焦仲卿落荒而逃。


 


我放下轎簾, 接過李斯年遞來的飲子,飲了一口。


 


渴S我了。


 


李斯年沉默著, 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琢磨什麼呢?」我問他。


 


他深深地望著我:「你當真不悔?我知道, 你和他感情不錯——」


 


「可你長得比他好看啊。」我理直氣壯地說。


 


李斯年想笑,又忍住了,故意板起臉:「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沒他好看, 你就選他了是不是?」


 


我說:「怎麼會?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孔雀再美,終是凡鳥。


 


「我在那個人身邊,不過是一隻凡鳥。


 


「在你身邊, 才能成為鳳凰, 翱翔九天。」


 


他終於滿意了:「我有那麼好?」


 


「好。」我認真地說, 「你當然好, 千秋萬載, 除了你,不過一個曹雪芹而已。」


 


他蹙眉:「……曹雪芹?聽起來像個男子的名字,是你相熟的人?」


 


我:「……」


 


這個醋壇子。


 


哄不動了啊!


 


「曹公是我的偶像。」


 


「……偶像?」


 


「就是崇拜的人。」我說, 「而你, 是我的愛人。」


 


鳳凰棲高梧,和鳴意相融。朝飲清露澤,暮戲彩雲濃。同翔九天上,比翼御長風。風雨長相守, 恩愛古今同。朝朝復暮暮,歲歲情愈濃。塵世羨此景,佳話留蒼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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