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媽是個網紅，直播教人生孩子。

 

她在十二年間連續生了九個女兒。

 

終於在第十胎拼到了兒子。

 

然而我弟十八歲的這一年，卻帶回了個人高馬大的男朋友。

 

爸媽氣到昏厥，我跟姐妹們勸道：「耀祖多懂事啊，知道爸媽愛重男孩，又給你們帶了個兒子回來呢！」

 

1

 

我媽很牛。

 

手機直播剛剛流行到我們這的時候，她在各大平臺的粉絲就有幾十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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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們村，不，應該說是我們整個鄉鎮唯一的網紅。

 

年近五十的她每天抹著大紅唇，對著手機跟人嘮嗑。

 

據說這樣就能搞到錢。

 

嘮什麼呢？

 

當然是她豐富的生育經驗啦。

 

她從 93 年生下我大姐後，就像是打開了某個特殊開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十二年間，她接連生下了包括我在內的九個女兒。

 

終於讓她在 06 年得償所願，第十胎拼到了個兒子。

 

耀祖的到來，意味著我爸媽晚上總算能夠好好看會兒電視了。

 

也意味著我們姐妹的「使命」總算完成了——

 

招娣，盼娣，望娣，來娣……

 

呵！

 

2

 

我媽其實不大喜歡別人說她重男輕女。

 

接觸過一陣子網絡後，她逐漸意識到這不是個什麼好聽的詞兒。

 

我爸對外則想了個說法。

 

他說他也不是非要兒子不可。

 

就想圖個十全十美熱熱鬧鬧。

 

我跟姐妹們的眼白都差點翻沒了。

 

我媽還說：「真正重男輕女的人家，生了女兒要麼掐S，要麼送人，哪裡會像我跟你爸，還不是盡心盡責地把你們養大。」

 

這種時候，我跟姐妹們都很沉默。

 

法治這樣健全的社會，你倒是掐S一個試試？

 

至於盡心盡責地把我們養大……

 

是得感謝社會的發展、福利的強大。

 

地裡莊稼年年豐收，一口米兩口面，配點門口自己栽種的小白菜。

 

饞了就去後院雞窩裡掏兩顆蛋。

 

確實餓不S，但因為孩子多，也別想吃太飽就是了。

 

到了入學的年紀，就丟去鄉鎮上的學校接受幾年義務教育。

 

甭管學習成績怎麼樣，頂多念完初中就託人帶出去進廠。

 

什麼服裝廠電子廠，隻要能掙兩個錢，在爸媽看來那就是好地方。

 

3

 

我在家中排行老六。

 

耀祖出生那年，我也才剛滿六歲。

 

上頭五個姐姐都沒成年。

 

那會兒大姐才上初中，二姐跳了一級，跟大姐擠進了同一個班。

 

後來聽說，兩個姐姐的學習成績都很拔尖，有望考上重點高中。

 

可我爸媽實在是等不及了。

 

耀祖處處要花錢，奶粉尿不湿衣服鞋子零食玩具的，已經掏空了我爸那點打零工的錢兜子。

 

家裡再沒人出去掙錢，耀祖該跟我們一樣吃苦了。

 

我媽哪裡舍得？

 

於是大姐二姐根本都沒機會參加中考就被丟進了廠。

 

別問未成年怎麼進廠這種幼稚問題了。

 

那個時候，有的是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計劃生育年代且還是思想逐漸先進的 90 年代中後期，我媽都能一口氣生十個孩子，還有什麼是不能的？

 

我爸要求，大姐二姐的工資按時寄回來。

 

她們吃住都在廠裡，身上不需要留錢。

 

二姐反抗過。

 

但最終被我媽在電話裡連續罵了兩個小時的「白眼狼」和「賠錢貨」。

 

那時，我還不到十歲。

 

聽不太懂「白眼狼」和「賠錢貨」是個什麼意思。

 

隻知道其他幾個姐姐聽得瑟瑟發抖，連飯都不敢多吃兩口。

 

後來她們勉強混了個初中畢業證，也都相繼出去打工了。

 

4

 

時間來到一六年。

 

我媽經人指點，搞起了直播。

 

姐姐們每個月在我爸的威逼恐嚇下往家裡寄錢。

 

先是一千，後來兩千。

 

再後來爸媽的胃口大了，管她們每人要三千。

 

四姐在電話裡哭得很傷心。

 

她說：「我一個初中畢業的，出來能找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我工資到手都沒三千，上哪兒給他寄三千回去？我另外還得吃飯吧？我總得活著吧？」

 

爸媽根本不聽。

 

我媽說：「掙不來錢不會多打幾份工嗎？怎麼別人能行就你不行？」

 

後來四姐再也沒往家裡打過電話。

 

她餓到胃出血的時候，也隻是跑去跟大姐借了兩百塊錢。

 

而我爸媽還在家裡數落：「別的孩子說三千就三千，偏這個老四，月月都要少幾百.準是她心眼子多，給自己留私房錢，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幹嗎？」

 

我默默埋頭寫作業，盡可能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相比學校頻繁的考試，我或許更害怕重復走上姐姐們的人生。

 

我用耀祖淘汰下來碎了半個屏的手機給姐姐們發消息。

 

我問姐姐們今年過年會回來嗎？

 

得到的是同樣否定的答復。

 

大姐說她今年會去她男朋友那裡過年，讓我別跟家裡多嘴。

 

二姐說她找了個兼職，過年三倍工資，能賺五千塊。

 

三姐和四姐說要抱團在出租屋裡吃泡面。

 

五姐說是跟了個窮遊團，想去看看外邊的世界。

 

我說我好想她們。

 

妹妹們也好想她們。

 

然後那個手機就徹底黑屏了，成了一塊廢鐵。

 

而十歲的耀祖則捧著爸媽新給他買的智能手機玩遊戲。

 

我媽時不時還會讓他對著直播鏡頭跟網友們打打招呼。

 

我媽說耀祖這長相、這鏡頭感，將來一定能當大明星。

 

就像電視裡那什麼 boys 一樣。

 

這時，耀祖就會跳出來拍著自己小小的胸脯保證道：「爸爸媽媽你們放心吧，我將來一定會當大明星，會給你們買大別墅，比我們整個學校還大的那種大別墅！」

 

我媽樂開了花。

 

她說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媽媽了。

 

女兒生再多，總不如兒子貼心。

 

呵。

 

呵呵呵。

 

5

 

我初三下學期，大姐帶了男朋友回來。

 

家裡這幾年的變化很大，爸媽拿著姐姐們的血汗錢蓋起了三層小樓。

 

可房子那麼大，卻沒有姐姐們的房間。

 

一樓是廚房餐廳和爸媽的房間。

 

二樓是耀祖的書房臥室和健身遊戲區。

 

我和妹妹們借住在三樓。

 

是的，是「借住」。

 

爸媽說，這房子將來是要留給耀祖和他老婆結婚用的。

 

而我們這些做姐姐的，遲早都要搬出去。

 

所以我跟妹妹們的三樓根本沒怎麼裝修，就刷了道牆，拼了幾張小床。

 

大姐的男朋友是個十分腼腆的人。

 

據說家在南方，江浙一帶。

 

我其實很向往那塊地方。

 

是書裡的江南，是夢裡的詩和遠方。

 

聽說，他們那邊很多人都是家裡的獨生子女。

 

他們從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

 

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很愛他們，會拼盡全力給予他們全部。

 

我想，如果姐姐能嫁去這樣的地方，應該也是好的。

 

等有機會，我也一定要抱住準姐夫的大腿，讓他帶我去看看那些畫一樣的地方。

 

可惜，他沒能成為我的姐夫。

 

我爸開口跟人要八十萬彩禮。

 

當晚人就被嚇跑了。

 

我跟妹妹們圍著大姐在樓頂坐了一夜。

 

大姐哭幹了眼淚，哭得嗓子裡再也發不出聲音。

 

後來，大姐走的時候偷摸給我塞了八百塊錢。

 

她讓我好好參加中考，別像她們一樣。

 

她說：「小六，你的人生才剛開始，還有機會闖出去，而念書，是你唯一的出路。」

 

6

 

我聽了大姐的話，又教導妹妹們也要好好讀書。

 

我說：「隻有讀好書，才能住上像樣的房子，穿上像樣的新衣服，吃上有魚有肉的飯。」

 

妹妹們乖巧地點著頭，然後發了狠地念書。

 

我們擠在三樓一張小小的寫字桌上，互相勉勵互相督促。

 

與樓下的喧鬧仿佛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拿到市裡重點高中錄取通知的那天，我爸很不高興。

 

「你一個女孩子，要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就不能學學你姐姐們，早點幫家裡分擔分擔，我跟你媽也不至於那麼辛苦！」

 

我很驚訝，在這個時代還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跟爸媽說：「時代不一樣了，現在隨便一塊磚頭出去都能砸中兩個大學生。我要是不讀書，光拿著個初中畢業證出去，還趕不上別人撿破爛的。」

 

我媽上網查了查，又問了不少人，覺得我說得可能有點道理。

 

我繼續說：「姐姐們累S累活，也就隻能掙那麼點。沒準我將來考個好大學，拿個好文憑，出來工資就能有個三五萬，不得頂上好幾個姐姐？」

 

我爸被我忽悠得有點動心。

 

我趁熱打鐵：「你看，我這還有三個妹妹，那就又多了三個機會呀！要是我們每個人都能月薪三五萬，爸，媽，你們算算，這就十好幾萬一個月了呀。到時候你們還需要幹什麼？直接躺在家裡數錢就完了啊！」

 

我媽聽著我的話，拿起計算器按了又按。

 

最終決定放我去讀高中。

 

但他們說，學費生活費得記賬上，將來我賺了錢要第一時間還給他們。

 

我說：「好。」

 

7

 

我其實沒能考上多麼牛逼的大學。

 

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拼了命地讀S書，根本就沒多大作用。

 

後來大學畢業，出來實習工資一千八……

 

離我吹牛的三五萬月薪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裡？

 

爸媽成天罵我是個騙子，騙了他們這麼多年，白花了他們這麼多年的錢。

 

沒所謂。

 

反正我最小的妹妹也已經如願進了大學校園。

 

至於今後的日子。

 

我不敢保證能有多好，但至少留給我們選擇的餘地可以多一些。

 

大姐二姐相繼結婚，但都沒有跟家裡說。

 

大姐後來找的男人是個開餐館賣炸醬面的。

 

人很勤勞，也很能幹。

 

大姐辭了工作跟他一起幹，兩人後來還有了個孩子。

 

是個女兒。

 

好在大姐夫不是個重男輕女的。

 

大姐說什麼都不肯要二胎，大姐夫也覺得養兩個孩子太累，索性就依著大姐不要了。

 

至於二姐，雖然結婚有幾年了，但至今不敢要孩子。

 

她怕她的小孩會重復她糟糕的人生。

 

她怕她給不到小孩最好的，她怕她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又要落在她小孩的身上。

 

我們都不敢亂勸什麼。

 

事實上，我們姐妹九個，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道難以治愈的傷。

 

或許有一天能被治愈。

 

或許這一輩子就都這樣了。

 

2024 年的春節剛過沒多久。

 

家裡發生了一樁大事。

 

電話先是小九打到我這裡來的。

 

緊跟著，我們姐妹的微信小群就炸開了。

 

【耀祖談對象了！】

 

【真的假的，他才多大？】

 

【十八了，早成年了，爸媽早催了。】

 

【……】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麼？】

 

【他談了個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