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禎仍舊悠闲的趕著馬,等她走到豫國公府門口,最後一聲鼓聲停下了,天地間猛然靜下來,最後一絲光線,恰好湮滅在遠處的天幕中。


  豫國公等在家中,一見到他那張黑臉,武禎心中就嗟嘆了一聲。嗚呼哀哉,阿父都已經在家留了一日,怎麼還未回寺去!


  豫國公猛然喝道:“你是不是就想著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這麼晚才回來!”


  武禎迎上去,一把挽住吹胡子瞪眼的老父親,睜眼說瞎話:“怎麼會,我是與皇後殿下久未見了,多說了一會兒話,才耽擱到現在。”


  豫國公半信半疑:“當真?”


  武禎神情坦蕩,“當真,若不是想著阿父還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習慣,如今就在平康坊聽娘子們唱歌了,怎麼會回這清冷的府裡。”


  豫國公無言以對,他生的這是個女兒,不是個郎君!怎麼能將逛妓館這種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武禎眼見他又要說教,忙挽著他往內走,討饒道:“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內空空,先讓我吃飽了再說吧。”


  豫國公被她暫時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導女兒,武禎已經躲進自己房中緊閉門窗聲稱要睡了。豫國公終究還是要臉,沒好意思去錘女兒的門把她喊出來罵,隻能癟著嘴生著悶氣自去睡了。


  武禎卻沒有這麼乖的真去睡覺,等這邊豫國公一回房,她立即開窗溜之大吉,時間掐的剛剛好。


  即便是人的模樣,武禎在各坊牆屋檐上翻飛的動作也十分嫻熟輕巧,大街上巡邏的衛兵們絲毫沒有察覺。


  長安城一片寂靜,普通人家此時就該吹燈歇息了,最熱鬧的當屬平康坊,裡面多是妓館,正是熱鬧時候,路過附近,都能聽到許多宅子裡傳出的絲竹之聲,還有低柔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如隔岸觀燈一般,別有一種人間天上的曼妙風情。


  而白日裡最熱鬧的東西兩市,此刻是最安靜的,連燈光都沒有幾點。當然,這是在普通人的眼裡,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禎眼中,此刻的東西兩市,儼然是另一種模樣。


  夜色下的東西兩市,是屬於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見,也進不到這兩處妖市裡。


  武禎剛進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與外面寂靜截然不同的喧哗聲。路旁店鋪中忽的伸出個尖細的小腦袋,熱情的與她打招呼,“貓公!新鮮的魚丸子,今日剛從曲江池撈上來的,賞臉嘗一碗吧!”


  這‘貓公’是妖市眾人對她的尊稱,不隻是她,歷代坐在她這個位置的都被稱作‘貓公’。目前在這妖市裡,能當得起這一聲‘公’的,一共也就隻有兩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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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間的清晨,這邊街道兩旁都是賣早點的店鋪攤子,出來晃蕩的妖靈精怪們,大多都往鋪子裡鑽,先吃點熱乎東西再說。武禎剛吃過不久,不太餓,但嗅著那撲鼻香味,腳下一拐還是進了店裡。


  胡須雪白眼睛碧綠的店主人殷勤的上來給她擦擦桌凳,又飛快的上了一大碗魚丸子,給她配了一碟子醬料。


  吃了一碗丸子,武禎這才擦擦嘴往兩市中間走。就這麼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經滿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異類外表的比較少,畢竟很多妖怪,白日裡其實也混跡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無二。


  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飛雁展翅的高樓,紅牆黑瓦,檐下掛著重重青銅鈴鐺,這座雁樓就是屬於武禎這位‘貓公’的。


  更準確的說,隻有雁翅左邊那半棟樓才屬於她,另外半邊屬於“蛇公”,她們兩人,同為這東西妖市秩序維持者。兩人也算相識已久,合作無間,隻是性格上天差地別。


  說來,兩人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這‘貓公’‘蛇公’位置的契機不同。小白蛇那邊,是因為她母親乃上一任‘蛇公’,本身就是個妖。而武禎這邊,她並非妖怪,至少幾歲之前還是個普通孩童,隻是後來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於此。


  想到“蛇公”,武禎往雁樓右邊看了看,那邊黑黝黝的不見燈光,看來今夜小白蛇沒來,她那兩個副手也不在。


  武禎上了自己左邊那棟樓,樓上樓下轉悠一圈,沒瞧見半個影子,抱胸搖頭,“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


  作為受妖敬重的‘貓公’,武禎當然不是一個人幹活的,她和‘蛇公’一樣,各有兩個副手幫忙。但是顯然,有什麼樣的主就有什麼樣的僕,她自己經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兩個副手同樣愛偷懶。不過這也不怪他們,畢竟許久都沒妖鬧事,她們沒事幹,也不愛幹守在這裡。


  武禎跳上雁樓的紅欄杆,一腳踩在護欄上,遠眺片刻,嘴角一扯道:“找到了。”


  說罷,從高高的雁樓上一躍而下。


第5章 第五章


  白日的東西兩市人流如織,夜晚的東西兩市群妖夜行,就算是這樣不分白天黑夜的熱鬧地方,也總有那麼兩個旮旯角偏僻無人。


  武禎飛檐走壁穿過了大半個東夜市,來到了一道高牆下。這邊有個窄巷子,左右兩邊放的雜物,圈出了個安靜無人的角落。此刻蜷在這角落裡的,就是武禎想找的人。


  那瞧上去是個通身頹喪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著牆睡的正熟,臉上蓋著一張破布隨著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細看,便會發現那破布上寫著四字——求財一文。腳邊還放著個碗,儼然一副街頭乞兒的行頭。


  武禎躍下牆,恰好落在他面前,連一絲聲響都沒發出。她蹲下來往那破碗裡面瞧了瞧,裡面竟然還有七文錢。武禎嘖嘖稱奇,就這麼個偏僻地方,鬼都沒一個,怎麼還能討得到七文錢。她伸手將碗中銅錢攏了攏,收進了自己荷包裡,然後抬腳踢了踢那睡覺的男人。


  “起來起來。”


  男人往角落裡縮了縮,一副不想被人擾了清夢的樣子,偏武禎就是個愛擾人的,抬手拉起他臉上那塊破布隨手一扔,腳下又踢了一腳,“趕快起來,神棍,有活幹。”


  這下子,男人總算是醒了,爬起來打了個呵欠,仰頭看著武禎。他長得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眼小鼻塌,睡的半邊臉頰都腫了。武禎捏著他的臉左右看了看,嘆道:“今天這張臉也太醜了,求你對我這個老大好一點,換張好看的臉對著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換個好看的少年臉,貓公你要是瞧著好看,就給我賞點吃飯錢,我這一天收入總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給我留,我得餓死。”


  武禎往牆邊一靠,沒有半分被戳破強盜行徑的心虛,“你好歹也是雁樓的人,我手下兩個副手之一,怎麼如此沒有上進心,每夜都在四處乞討,若被發現了,咱們雁樓的面子往哪擱?你若不待在雁樓,何不像斛珠那樣尋個事做。”


  男人還是語氣溫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討的。”


  武禎:“既然要乞討,那好歹也選個妖多的地方,在這裡窩著,又沒什麼妖來,你還討什麼。”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紀,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禎終於笑了出來,罵道:“屁!你又不是人!”


  這男人是武禎兩個副手之一,大名無字書,是個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喚他作神棍。因為這家伙夜間愛在妖市尋個角落蒙頭睡大覺兼乞討,白日裡卻是在東市街角一棵大槐樹下擺攤給普通人算卦。


  “好了,沒時間跟你闲聊,起來,我找你算卦。”武禎說。


  神棍困倦的搖頭,“不行,我白日裡才算卦,夜裡不幹活,就算你是貓……嗷!”


  他餘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武禎懟到了牆上,不得不嗷嗷叫著抱頭縮成一團。武禎放下腳,挽著他的肩笑眯眯問:“你剛才是說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說行!”神棍沒有絲毫操守,眼見武禎扯著嘴角一臉流氓痞笑,立刻舉手投降,斷然改口。


  武禎這才滿意了,為他拍了拍身上的腳印子,“下次一定要一開始就答應,不然老是這樣多破壞我們的感情。”


  神棍一臉苦相,心道貓公年紀越大,越不要臉了。遙想從前,貓公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覺得還是算了,不論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負人就是欺負妖。


  坐在原地,神棍將身後一個木頭箱子拿出來。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飯的家伙,箱子一展開,恰好能變成一張小桌子,上面有籤筒有龜殼還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將先前蒙在臉上的那張破布一抖,用棍子撐開。那寫著‘求財一文’字樣的破布後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布置好了行頭,神棍陡然氣質一變,雖然還是那張醜臉,但無端令人覺得此人滿身仙氣,縹緲出塵,連這個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禎往他那張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籤筒,隨手抽出一支丟到他面前,語氣隨意:“給我算算姻緣。”


  “姻緣啊……”神棍撿起那籤看了看,插回籤筒,“再抽一次。”


  武禎也沒說什麼,又抽了根籤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禎繼續抽。


  第三根籤放回去,神棍嘆氣,將籤筒放到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書冊。“這回普通的籤和卦算不出,待我用無字書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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