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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國公府長房後院三進三出,寬闊幽深,花木繁盛。因為人多聚集在前庭和靈堂,此處隻能聽見喧雜從遠處遙遙傳來,更襯出庭院中的冷清和安靜。
單超快步穿過門廊,喝道:“謝雲!”
謝雲腳步頓了頓,但沒停下,繼續向前走去。
單超三步並作兩步,伸手按住了他一邊肩膀,聲音低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熱切和渴慕:“師父……”
謝雲被迫停住,剛要把單超的手拂開,卻隻聽他又問:“你來這裡做什麼?我……我已經半月沒見你了,隻想聽你說說話。”
這語氣如果讓武後、太子或其他任何人聽見了,都絕不會相信是從單超嘴裡說出來的。
——簡直太低三下四了,甚至有種哀求的感覺,跟當初在降禪壇上對皇帝當面擱下一句“等臣回來再說”的單超完全判若兩人。
“……”謝雲微微側過頭,上下打量單超片刻,淡淡道:“你不是已經看到了?”
單超語塞。
“……昨日陛下召見,賜了宅邸僕佣,令我先搬過去安門立戶,實職的旨意過兩天再下,也問了我自己的意思……”
謝雲漠然垂落眼睫,從單超居高臨下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眼梢輕輕挑起的那道弧。
他沙啞地住了口,喉結狠狠上下滑動,吞了口唾沫。
“宅邸離謝府很近,我來回走了幾趟……共是兩千三百二十七步。”
下雨前草木潮湿的味道順風掠過門廊,吹動不遠處門扉邊掛著的鈴鐺,發出細碎輕響。
拐角裙裾一動,武後愕然收回步伐,遲疑片刻後,屏住呼吸立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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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馬的話,一盞茶功夫就可以到,進宮的路上也恰好經過……”單超極小聲道,略有些局促和不安地動了動指尖,似乎想伸出去拉謝雲的手,但又勉強忍住了。
門廊再次陷入安靜,連庭院外隱約的人聲都漸漸遠去,消失在了大宅深處。
半晌謝雲終於冷冷地開口反問:
“關我何事?”
他轉身拂袖而去,穩步走下門廊,穿過蒼翠繁復的草木,消失在了垂花門裡。
不遠處,武後死死盯著單超的側影,袖中交握的雙手止不住發顫,此刻終於被確定的疑慮猝然化作恐懼攫住了她的心。
——咔擦。
身後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響起,武後猛地回頭,瞳孔瞬間縮緊!
“聖……”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吐出二字來:“聖上?”
第58章 暮春
皇帝的視線越過武後,投向遠處門廊下的年輕禁衛,微微皺起了眉。
那一瞬間武後頭腦空白,她意識到自己應該說什麼, 但牙關動了動, 真的什麼也辯解不出來。
片刻後皇帝輕輕嘆了口氣,頗帶感慨地笑了起來, 搖頭道:“小兒女。”
——什麼?
就這樣?
武後一愣,隨即扭頭望去, 隻見單超正略帶失落地垂下眼睛,轉身走向與謝雲離開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門廊盡頭。
緊接著她意識到了皇帝的反應從何而來。
從皇帝的角度望去, 剛才單超所站的地方遙遙正對垂花門, 就在謝雲走出門後的那一瞬間,有個淺綠衣裙的宮女與他擦肩而過,雙手平舉著一張漆金茶盤, 款款走進了後院。
皇帝沒有看見謝雲,無奈地打了個趣:
“毛頭小子,沒成家,看見個宮女就失了魂……真沒出息。”
武後這口氣終於徹徹底底從喉嚨裡吐了出來。
“單禁衛還年輕呢,”她嘴角扯了扯,做出一個笑容來:“聖上既然賜了宅邸,不妨也賜給他幾個使喚丫頭之類的,日常起居方便,也是體諒年輕臣子的意思。”
皇帝贊許點頭:“此言甚妥,回去便把剛才那宮女賜給他吧。隻別耽誤了日後賜婚就行,朕心裡還有主意呢。”
帝後二人相偕走向水榭,皇帝將手負在身後,突然不知那點觸動心腸,伸手拉住了武後,道:“與你相識一晃也幾十年了……”
皇後笑道:“好生生的,聖上為何突然這麼說?”
“噯——”皇帝欣然道:“方才看見單超,隻覺心內感慨。回想當初朕年少時在御花園偶遇你,便立刻什麼都忘了,隻站在那目送你走遠,在外人看來也是一樣的失魂落魄吧!如今你總算貴為皇後了,可見少年愛恨啊——”
皇帝擺擺手,笑著跨進了門檻。
但在他身後,武後猝然站住腳步,驚愕、狐疑、不安和憂慮種種情緒掠過心頭,令她眼底浮現出極為復雜的神色。
片刻後,那神情最終在皇後眉宇間化作了堅定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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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皇帝宿在清寧宮,晚膳時武後不同尋常地沒有讓人伺候,而是親手盛滿湯羹遞給皇帝,柔聲道:“陛下請恕臣妾的罪罷。”
皇帝奇道:“皇後何罪之有?”
武後盤腿坐下,似乎有些遲疑,片刻後終於嘆了口氣,說:“關於涼州安集守備的人選,臣妾今日再細細想過,總覺得宇文虎似有不妥。”
皇帝的第一反應是皇後要變卦為自己的人爭取了,面色不由微沉了沉,但沒有直接出言反對:“哦,是麼?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皇後娓娓道:“龍朔三年皇上委派鄭仁泰、獨孤卿雲等人屯兵涼州,此二人一為北齊名臣之後,一為前朝三司之子,且各自都軍功彪炳,足以與蘇定方老將軍配合制衡。後鄭仁泰病死,獨孤卿雲任任鴨渌道行軍總管,協助李世勣大破新城,高句麗戰況日益明朗……”
皇帝明白了。
武後洋洋灑灑一大篇話,中心隻有四個字,配合制衡——宇文虎雖然也是前朝遺貴,但長期駐京,離京後話語權不足以與獨孤氏抗衡,派去涼州估計是沒用的。
“那皇後可有其他人選?”
皇帝這句話說得極為緩慢,武後聽出了尾音中的謹慎和警告,但並未驚慌,隻嫣然一笑:“眼下朝廷軍事專注朝鮮,對吐蕃尚且提防為主,兩三年內是不會有大動作的。依臣妾之見,不如繼續令獨孤卿雲節制涼州,再由朝廷委派年輕小將任其指使,正好磨煉砥礪,以備將來之用……”
武後再次擊中了皇帝心中一直以來十分隱約、但蘇定方死後日益明顯起來的擔憂——
名將已老,後繼何人?
先帝留下的老將班底病的病、死的死,告罄之日眼見不遠。大唐遼闊疆土的另一端,吐蕃統領祿東贊雖然也江河日下,但他的兒子卻個個都是人中豪傑,牢牢把持住了其父打下的江山基業。
皇帝沉吟半晌,清寧宮中安靜無聲,隻見白煙從黃金香爐中嫋嫋飄散。
“那……依皇後之見,”皇帝慢慢道:“眼下該派何人遠去涼州呢?”
此時皇帝話音裡再無一絲警戒和狐疑,武後微笑起來,伸出柔荑拍了拍夫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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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聖旨頒下。
因涼州安集大使蘇定方病死,現特委任獨孤卿雲兼制涼、鄯,另指派一批小將遠赴邊關,以備他日之用。
外任名單寫在一張鮮紅紙軸上,被人雙手高舉,飛馬馳進了才賜下沒兩天、連稍微修葺一下都來不及的單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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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蕭瑟,夕陽如血,城門外官道上蓬起灰黃色的塵煙。
單超拍拍馬頸,再次回過頭,望向遠處恢弘高大的城門。
崎嶇不平的土地上映出他沉默的側影,被拉得又瘦又長,如一柄皮鞘中隱而不發的劍鋒。城樓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一隊士兵扛著長戟來去,猶如緩慢移動的黑點,除此之外隻有昏鴉嘎嘎長鳴越過天際,紛紛停在高高的城牆盡頭。
官道空曠,一望無際。
單超回過頭,長長籲了口氣,揚起馬鞭。
就在這時他的動作頓住了,不遠處一人白馬,正靜靜凝視著他。
“……謝雲……”單超低啞道。
可能是在奉高行宮險些被劫持的緣故,又或許是另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從那天深夜之後,單超就再也沒見謝雲獨處過。
他總是被形形色色的人簇擁著,同僚、禁衛、僕從、侍女……隻有那天在邢國公府短暫一晤,還是在隨時都會有人經過的後院。
然而今天謝雲確實是一個人的,在他身後平原遼闊,官道筆直延伸向餘暉萬裡的地平線上。
單超握著馬韁的手緊了緊,半晌終於吸了口氣,拍馬向前走去。
隻見謝雲從披風中緩緩抽出一物——七星龍淵,隨即在單超錯愕的眼神中扔了過去。
“你忘了件東西,”他冷冷道。
——這是昨天深夜點兵出徵前,單超一個人打馬來到謝府,悄悄放在朱紅大門口的。
單超啪地一聲接住長劍,目光微微閃動,良久才低聲道:“此去山長水遠,也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京,我怕戰場上打起來萬一……丟了龍淵,總是可惜,所以才……”
謝雲一言不發,隻見單超從馬背上抬起手,似乎想伸過來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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