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屋子裡安靜下來,顧見骊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從紅綢下方看自己的手指,斷了指甲的地方沁出血絲來。她一動不動坐了近一個時辰,也沒等來伺候的人。她將斷了指甲的拇指送進紅綢下輕輕吮了一口,然後自己掀開紅綢。


  入目,便是一對喜燭。


  房間裡很暗,窗戶掛著避風又遮光的厚簾。


  “噼啪”一聲清脆炸響,顧見骊尋聲望向離床頭不遠的火盆。顧見骊的目光頓了頓,做了好些心理準備,才目光寸移,小心翼翼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姬無鏡。


  顧見骊的眸中閃過一抹訝然。


  她心裡是有些怕的,第一眼沒敢莽撞,輕輕瞟了一眼,然後迅速低下頭。隻是這麼飛快的一眼,姬無鏡給她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白。


  並不是夢裡的九頭六臂,也不是想象中的身壯如牛。相反,他有些消瘦。不過身量卻長。


  顧見骊垂著眼睛,回憶那匆匆一瞥裡姬無鏡的五官輪廓。沒看太清,隻記得他膚白如雪。


  也是,姬五爺臥床四年,自然是消瘦與蒼白的。


  顧見骊輕輕抿了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輕顫,怯生生望向姬無鏡。


  姬無鏡闔著眼,雙目輪廓狹長,左眼眼尾下一滴淚痣。緊抿的薄唇勾勒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顧見骊一怔,顯然姬五爺的容貌與她所想大相徑庭。她身子前傾更湊近一些,細細打量姬五爺的眉目。


  半晌,顧見骊緩緩搖頭。


  這容貌長在男子身上,著實太漂亮了些。


  男子容貌還是如父親那般器宇軒昂更好些。


  一绺兒挽起的烏發忽然松脫垂下來,輕輕撫過姬無鏡的鼻梁,搭在他的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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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見骊一驚,檀口輕啟,訝然出聲。她驚覺自己距離姬無鏡的臉這麼近,著實失禮了些,雙頰不自覺染上一抹極淺的紅。她慌忙坐直身子,將那绺兒闖了禍的烏發掖到盤發裡。然後她眸光流轉,偷偷望了姬無鏡一眼,他一無所察仍安靜地睡著。顧見骊將手搭在胸口,輕輕松了口氣。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顧見骊猶豫了一下,也沒有重新用紅綢遮面,大大方方坐在這裡等著。


  進來一個滿臉堆笑的婦人,先是對顧見骊說了兩句賀喜的吉祥話,才介紹自己是六郎和四姐兒的乳娘,剛剛哄四姐兒睡覺才來遲了。


  顧見骊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林嬤嬤忙解釋:“忘了給夫人解釋了,六郎和四姐兒是五爺的養子、養女。”


  顧見骊一下子想了起來,五爺是有那麼一雙龍鳳胎養子養女。說起來,姬五爺也曾訂過一門親事。那門親事是幼時由父母定下的,女方姓葉。後來姬五爺做起殺人的行當,在京中名聲也日益不好,葉姑娘一心想退婚。四年前姬無鏡出任務時中了慢性毒,後來又抱回來一對龍鳳胎。葉姑娘一口咬定冷血殘暴如姬無鏡是不會好心收養孤兒的,這對龍鳳胎定然是他外室的孩子,興許還是奸生子。要死要活,把這門親事給退了。後來姬無鏡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臥床四年至今,自然不會再議親。


  顧見骊之所以知道這事兒,實在是那位葉姑娘當年鬧出來的動靜著實不小。她偎在姐姐腿上,從丫鬟口中聽來的。


  “五爺喜靜,院子裡伺候的人不多。平時都是長生在跟前侍候五爺。但是如今您嫁了過來,他不方便再進內宅。等明兒讓他來給夫人請安。”


  這位林嬤嬤長了一張圓圓的笑臉,瞧得十分喜慶。這三個月,顧見骊沒怎麼笑過,也沒見過幾張笑臉,猛地瞧著林嬤嬤這張討喜的臉,她心情莫名好了許多。她眉眼唇畔也染上幾分笑意,溫聲低語:“日後有勞林嬤嬤了。”


  林嬤嬤笑著客套幾句,又說:“咱們院子裡人少,夫人多擔待。”


  顧見骊偏過頭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無鏡,擔心談話聲吵到他。


  林嬤嬤看在眼中,引顧見骊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下的羅漢床上坐下,又簡單介紹了一下院子的情況。林嬤嬤說五爺院子裡人口少,是真的少到讓顧見骊驚訝。三個主人,一共才三個下人。除了兩個小主子的奶娘林嬤嬤和伺候姬五爺的小廝長生外,隻剩下一個丫鬟。丫鬟名慄子,腦子有些不太好使,因為是長生的妹妹才被準許留下伺候。


  “夫人,要不要用膳?”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辰,顧見骊也沒了剛進屋時的緊張,如今林嬤嬤一說,頓覺得有些餓了。林嬤嬤急匆匆去外間吩咐,等膳食端上來,她進來扶著顧見骊繞過十二扇屏風到了外間。


  膳食雖然簡單,卻是顧見骊自家中出事後不曾嘗過的。


  顧見骊小口小口吃了一些。


  香軟的水晶菱香餃入口,顧見骊忽想起家裡境況。鼻子一酸,她低下頭藏起眼睛裡的黯然。等她再抬頭時,又是從容溫和的眉眼。


  撤下膳食,林嬤嬤伺候顧見骊梳洗沐浴,就要趕過去照顧六郎和四姐兒。屋子裡又隻剩下顧見骊一個人面對姬無鏡。這個……她不曾見過、有些畏懼,又並非心甘情願嫁給的人。


  剛剛沐浴過的顧見骊身上帶著一層柔和的湿意,大紅的裙擺曳地,她款步姍姍,行至床榻前,蹙眉瞧著姬無鏡。


  猶豫片刻,顧見骊彎下腰抱起一床鴛鴦喜被,蓋在姬無鏡身上的被子被她不小心扯開了一些,她嚇白了臉,疾步將懷裡的鴛鴦喜被放在羅漢床上,又折回去,杵在床榻前。


  梳洗過,顧見骊的長發已經放了下來,她將鬢發掖到耳後。才壓下心裡的抵觸,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給姬無鏡掖被子。


  不小心碰到姬無鏡的手背,顧見骊驚得縮回了手。自七歲起,父親都不會碰觸她一下,忽得與陌生男子相處,心裡總有些別扭。


  她垂眼去看姬無鏡的手,他的手並不寬,卻很長,骨節格外分明。顧見骊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悄聲走向羅漢床。


  讓她與姬無鏡同床而眠自是不能的,幸好對著大床的屏風下擺著一張羅漢床。雖不如床榻舒服,倒比這三個月睡的木板好多了。


  若是正常婚娶,她自是不會任性到新婚與夫君分床。她不願與姬無鏡同床而眠的理由實在有些難以啟齒。她……擔心姬無鏡半夜病逝,她一覺醒來發現和一具屍體同床一夜!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縱使屋子裡燃著炭火,可離羅漢床有些遠。顧見骊慢慢蜷縮起來,望著桌上的一對喜燭,有些失神。


  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她還記得父親大笑著許諾為她大辦及笄宴,宴上她將會被封為郡主。


  今天亦是她出嫁的日子。長輩祝福姐妹歡言三拜九叩交杯結發……沒有,什麼都沒有。


  想這些做什麼呢?


  還不如想想怎麼治好父親的傷,怎麼給父親洗刷冤屈,怎麼應對眼下在廣平伯府的境況。


  她在被子裡挪了挪,將下巴埋進被子裡取暖。臨睡前她遙遙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無鏡,和一個隻剩半口氣的人同處一室實在有些讓她發怵。


  她索性把臉也埋進了被子裡。


  顧見骊睡得不太踏實。她沒有做關於鬼怪的噩夢,卻覺得有一雙狐狸眼一直盯著她,她不敢睜開眼,在被子裡縮成了一團。


  夜深了,二房的燈還沒熄。


  二夫人皺著眉,又煩又愁。二夫人是姬玄恪的母親,若顧家沒有出事,顧見骊將會在來年夏時過門,成為她的兒媳。如今做不成兒媳,竟成了她的妯娌。


  “夫人……”心腹大丫鬟紅杏瞧著她的臉色端上來一碗養胃粥,“這幾天真冷,夫人您吃幾口暖暖胃。”


  “怎麼就真娶進府了?”二夫人越想越氣,“不是說這麼做是為了逼她主動抗旨退婚?這人怎麼就真進府了?”


  二夫人愁的不是兒媳變弟媳的轉變會尷尬,而是不知如何對姬玄恪交代。當時姬玄恪跪地相求,求家裡幫扶武賢王。家裡騙他去南安城接表親,許諾等他回來就為武賢王的事情走動。


  支開姬玄恪,逼顧見骊抗旨,又能依宮裡的意思除掉顧敬元,又能讓顧見骊主動退婚。等姬玄恪回來,一切塵埃落定。


  隻是千算萬算沒想到顧見骊寧肯陪葬送命也沒有抗旨。如今這種情況,等姬玄恪回家發現未婚妻成了他的嬸娘,這孩子若是鬧起來?作為母親,二夫人自然知道這個兒子的執拗,也知道他對顧見骊的深情。


  想起顧見骊那張過分豔麗的臉,二夫人拂袖摔了小幾上的熱粥:“天生會勾人的狐媚東西!”


  “夫人您別急,五爺這次昏迷了小半年,比往常都久。奴婢還聽說五爺前天又咳血了。三郎歸家還要至少十日……”


  二夫人眸光微動。十日,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第4章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顧見骊便醒了。她是被凍醒的,身上的鴛鴦喜被不知何時落了地。顧見骊睡姿很規矩,經常睡時什麼姿勢醒來還是什麼姿勢,更沒有踢被子的習慣。她沒多想,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塵,把它放回床榻。


  ——讓別人知道她昨晚睡在羅漢床上總是不好的。


  桌子上的那對喜燭居然還沒有燃盡。


  顧見骊忽然想起姐姐出嫁的時候,繼母曾說過新婚之夜的喜燭一定要燃到天明才能百年好合事事順遂。她走過去在桌旁坐下,託腮望著晃動的火苗,好半天,她的眼睫才會隨著火苗扇動一下。


  ——她不敢再睡了。


  顧見骊安安靜靜坐在昏暗的房中等待天明,不由想起廣平伯府的情況。她原本是要嫁給姬玄恪的,對廣平伯府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


  廣平伯府的老伯爺年歲不小了,共有五子一女,前五子為原配所出,小女兒為繼室所出,也就是如今府裡的老夫人。五位爺裡,長子有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二爺、三爺都不大有出息,四爺少年時夭折,五爺如今吊著口氣。孫輩裡倒是有幾個有出息的,尤屬姬玄恪。


  怎麼又想起了姬玄恪?顧見骊微微蹙眉,側首望向床榻上的姬無鏡。


  說起來,廣平伯府裡老老小小中權利最大的人,竟是曾經的姬無鏡。他沒有品階官職,權利卻極大,更是讓滿朝文武畏懼。


  如今聖上經歷奪嫡之役才終登九鼎,聖上坐上龍椅時朝堂並不穩固,於是設立玄鏡門。一些該殺卻不能在明面上殺的人便交給玄鏡門。


  姬無鏡是玄鏡門的第二任門主。他弱冠之年,“鏡”字是聖上欽賜的字。如果說玄鏡門是陛下的刀,那麼姬無鏡就是這刀上最利的刃。


  他殺過反賊,也殺過忠臣,屠過刺客,亦宰過親王。


  若姬無鏡隻是為陛下當差倒也不會風評差到如此。隻是有人說姬無鏡是享受殺人的。有人說親眼見過他食人肉飲人血。還有人說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他若看向你對你輕笑一聲,你恐怕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有一年聖上出行,百姓夾道跪拜,忽有膽大刺客行刺,姬無鏡便當眾剝了刺客的人皮。他一身紅衣立在馬上,用長劍挑起人皮笑著說回去做一個人皮燈籠玩玩。那一幕讓圍觀百姓毛骨悚然。


  還有一年番邦使者挑釁,他仍是一襲紅衣,懶散抱胸斜倚廊柱嗤笑了一聲。使者叫囂,可話還沒有說完便七竅流血而死。


  姬無鏡攤了攤手,似笑非笑:“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


  昔日那樣的人物如今躺在床上等著歸期,顧見骊有些感慨。許是想起同樣臥床昏迷的父親,顧見骊再望向姬無鏡的目光裡,便少了許多先前的畏懼膽寒。


  也是,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麼可怕的。至少沒到陰曹地府前是不用怕的。


  待到天亮,林嬤嬤趕來伺候她梳洗。她這婚事雖然特殊,可是今日的請安還是要去的。


  走在檐下,顧見骊有些不放心,問:“你跟我過來,六郎和四姐兒那裡可安排妥帖了?”


  “夫人放心。奴婢出來的時候兩位小主子還睡著,慄子在一旁守著。”林嬤嬤又解釋了一句,“慄子這丫頭雖然拙了些,吩咐她些簡單的事情她也都能做好。”


  顧見骊點點頭:“等回院子了我去瞧瞧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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