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那天起，我的貼身侍衛，便寸步不離地跟在秦淮身後。

每日清晨，我宮裡最好的金瘡藥，都會準時送到他的書案上。

 

起初，他依舊是那副警惕的模樣，像隻豎起全身尖刺的刺蝟。

 

可侍衛的保護是真的。

 

送來的膏藥，也是實打實的珍品。

 

國子監裡那些紈绔子弟，也再不敢尋他的麻煩，見了他都繞道走。

 

秦淮漸漸地，放下了戒心。

 

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躲閃和戒備。

 

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漫天星河，裡面盛著小心翼翼的信賴。

Advertisement

 

在我的默許下，秦淮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我批閱奏折時，他會在門外守著，不言不語。

 

我在御花園散步時，他便遠遠地跟在後面，保持著一個絕對不會冒犯的距離。

 

他從不多話，也從不靠近。

 

隻是為我整理書案，將那些雜亂的文書分門別類，碼放得整整齊齊。

 

他會記得我看到哪一卷，不動聲色地為我做好標記，比任何一個婢女都更貼心，又更全面。

 

我身為大夏朝的帝姬，自然要行為父皇分憂之責，近日，南方水患，我正在書房看各地呈上來的災情文書，看得有些頭疼，便下意識地按了按太陽穴。

 

下一刻，一杯溫度正好的溫水，被遞到了我的手邊。

 

我抬眸。

 

秦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殿下，太醫說，您近日思慮過重，要多喝水。」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潤，和緊張。

 

我能感覺到，他遞杯子的手，在微微發抖。

 

他在害怕。

 

怕我責怪他逾矩。

 

【啊啊啊啊！他好體貼！是真的把公主殿下放在心尖尖上了，連她一個皺眉都看得那麼清楚！】

 

【嗚嗚嗚，對啊，秦淮真的好乖，而且這茶也是秦淮特意準備的，他以為公主喜歡用晨露烹茶，就每日天不亮就去給她採！】

 

【是啊，公主殿下根本沒有喜歡不喜歡的！她是無情無欲的大魔王！但淮寶寶不知道啊，他隻知道要對她好，要把自己能給的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我看著桌上那盞青玉杯，杯中茶湯清亮，浮著嫋嫋的熱氣。

 

入口，是清冽的甘甜。

 

我放下茶盞。

 

秦淮就安靜地立在不遠處，他見我喝了茶，漆黑的眼眸裡，瞬間亮起一簇細小的火苗。

 

我的心髒，不，是他的心髒，因為我喝了他的茶這個小小的動作，而雀躍地跳動起來。

 

隨即，那股溫熱的滿足感，又通過我們之間的聯系，緩緩流淌進我的四肢百骸。

 

隻是這麼點小事，他便如此開心嗎。

 

我有些不解，「你很高興？」

 

「是。」

 

頓了頓，他才鼓起勇氣，補充道：

 

「殿下幫了我許多。」

 

「我也想……為殿下做些什麼。」

 

倒是個知恩圖報的。

 

我將茶盞放回桌面，發出一聲輕響。

 

「不錯。」

 

「不過，你說你想報答本宮，那你會些什麼？」

 

話音剛落，方才因為我的誇獎而挺直的脊背，又重新彎了下去，恢復了那副卑微的的姿態。

 

「我……」

 

「我什麼都不會。」

 

是啊，秦淮自幼被人欺凌，除了……挨打和忍耐，能學會什麼。

 

我的目光，落在他緊緊攥著衣角的手上。

 

那雙手，骨節分明，本該是執筆作畫、撫琴奏樂的手。

 

此刻卻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痕，指節粗糙，帶著薄繭。

 

「那你以後就在本宮的身邊伺候筆墨吧。」

 

「不過，身為本宮的書童，可不能不識字。」

 

「從今天起，本宮便教你寫字。」

 

「秦淮。」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渾身一震，呆呆地看著我。

 

「本宮那天在那群紈绔公子哥面前救了你，現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本宮的人，身為本宮的人，可不能在外面給我丟臉。」

 

「以後，本宮會教你你應該會的一切，無論是騎馬還是射箭，是兵書還是論語，你都要給我學到最好，你能做到嗎？」

 

秦淮愣住了，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盛滿了巨大的、無措的震驚。

 

仿佛一個在無邊黑夜裡行走了太久的人，驟然看見了太陽。

 

不敢相信，又不敢靠近。

 

「我會給你，你所需要的一切。」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什麼養成系！這是什麼神仙救贖劇本！】

 

【我宣布！從今天起！我也是公主殿下唯一的信徒！殿下萬歲！】

 

【「我給你一切你需要的」，這句話也太霸氣了吧！男友力，不，帝姬力 MAX！】

 

5

 

自那天起，清芷宮的書房，便成了秦淮的專屬課堂。

 

從握筆寫字，到引經據典。

 

從彎弓搭箭，到策馬奔騰。

 

我發現，他並不笨，而是從未有人給過他學習的機會。

 

一旦撕開那層自卑的繭，他學任何東西都極快。

 

快到讓我都感到驚訝。

 

練武場上，我為他示範挽弓的姿勢。

 

「看清楚，腰腹發力，手臂要穩。」

 

我松開手，羽箭破空而出，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臥槽！公主殿下帥炸了！】

 

【又美又颯！求殿下開個班吧，我也想學！】

 

我放下弓，看向秦淮。

 

「該你了。」

 

他學著我的樣子，臉頰憋得通紅，手臂抖得不成樣子。

 

箭矢脫弦，軟綿綿地落在了十幾步遠的地方。

 

他看向了我，「殿下，對於這拿弓的姿勢，臣不是很能掌握，殿下可否親自教一下臣？」

 

我嘖了一聲，真是麻煩。

 

要知道，我的事務可並不清闲，可面對秦淮，我卻多了許多耐心。

 

有可能是由於共感的原因，我希望秦淮能多學一些保護自己的技能，不要再成為人人可欺負的小可憐了。

 

於是，我走到他身後。

 

「放松，把你的背挺直。」

 

他的呼吸，驟然一滯。

 

我能感覺到他僵直的背，和他身上透過衣料傳來的，滾燙的溫度。

 

「手抬高，別怕弓的力道。」

 

我的手覆上他的，帶著他，一寸寸將弓拉開。

 

直到滿月。

 

「松手。」

 

「嗖——」

 

羽箭帶著凌厲的風聲，穩穩地釘在了靶子上。

 

【啊啊！這個背後抱！這個耳邊教學！導演！太會了！】

 

【救命！秦淮整個人都熟透了！他現在腦子裡肯定一片空白！】

 

【不，他腦子裡現在肯定全都是公主殿下！他看公主的眼神，已經不清白了！】

 

學習的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已接近黃昏，天色有些陰沉。

 

憑欄遠眺，風吹起我的衣袂，帶來一陣寒意。我正欲喚人添衣，一件帶著淡淡皂角香和少年人清冽氣息的外袍，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一怔，回頭。

 

秦淮站在我身後，離我隻有一步之遙。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整個人都僵住了，那雙總是盛著星光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慌亂。

 

「殿下……風大……」

 

他的聲音發緊，「臣……臣逾矩了。」

 

說完，他便要將手收回去。

 

我卻抬手，按住了他的手，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的滾燙。

 

清芷宮的伙食很好，他原本瘦得脫相的臉頰，如今總算長了些肉，面色也紅潤起來。

 

他不再是那隻被隨意丟棄的野狗，更像是一株被精心澆灌的玉樹，漸漸顯露出清雋的風姿。

 

四目相對。

 

穿過斑駁的樹影，我和秦淮的視線，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撞在了一起。

 

咚、咚、咚——

 

一陣擂鼓般的心跳聲，猛地在我自己胸腔裡炸開。

 

一下，又一下。

 

劇烈，急促，仿佛要掙脫束縛，破體而出。

 

我下意識地按住心口，眉頭緊緊蹙起。

 

這不是我的心跳。

 

是他的。

 

【！！！來了來了！心動的感覺！！！】

 

【我靠，公主直接感受到男主心跳了？心髒同時跳動？這共感也太 bug 了吧！】

 

【他慌了他慌了！他看她的眼神，純情又愛慕，啊啊啊！】

 

【公主：煩。（內心：嗯？怎麼回事？再感受一下。）】

 

秦淮的反應比我腦子裡的字體還要大。

 

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視線，驚慌失措地低下頭，耳根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迅速染上緋紅，並有向整張臉蔓延的趨勢。

 

緊接著，一股陌生的，混雜著羞窘與慌亂的情緒，像潮水般湧入我的感知。

 

我的臉頰，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對視了！對視了！】

 

【我的天！公主按住他的手了！她是不是開竅了？！】

 

【不可能，我們公主是莫得感情的機器人，她隻是覺得冷，需要一件衣服罷了。】

 

【樓上的！你不懂！公主明明也心動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良久，秦淮才反應過來，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燙到一般，後退兩步，與我拉開距離。

 

隨即，他深深地低下頭，拱手行禮，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倉惶。

 

「殿下，臣告退。」

 

說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他外袍上的溫度。

 

心髒的狂跳，還未平息。

 

【啊啊啊！看秦淮這個樣子，不會是喜歡上公主殿下了吧！】

 

【肯定的，他看公主殿下的眼神都要拉絲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公主殿下給予他保護，給予他尊重，美麗而又強大，這換誰都會心動啊！】

 

【可惜我們公主殿下不懂情愛，秦淮是單相思，得不到回應的！！】

 

腦海裡的字體吵得我心煩。

 

更煩的是，我最近的情緒確實很奇怪。

 

看到秦淮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我的心跳會莫名加快。

 

聽到太監回報他今日被稱贊，我的嘴角會不受控制地上揚。

 

看見他在我身邊，我會感覺渾身舒暢，甚至想要和他親密接觸。

 

那是一種陌生的，酥酥麻麻的感覺。

 

我雖然不曾感受喜怒哀樂，但我知道，這情緒屬於「喜歡」。

 

是秦淮的。

 

甚至有可能不是秦淮的。

 

6

 

第二天，秦淮如往常一樣來了清芷宮。

 

他似乎還記著昨晚的失態，站在殿下，頭垂得低低的，耳根還泛著紅。

 

他以為，我會像往常一樣，默許他為我整理書案。

 

可他剛靠近，我就冷淡地靠在主位上，看著他。

 

「以後，」我頓了頓，「不必再來清芷宮了。」

 

秦淮猛地抬起頭，那雙盛滿星光的眸子裡，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

 

「殿……殿下？」

 

我沒再看他，端起手邊的茶盞，吹了吹並不存在的茶葉。

 

「本宮身邊，不需要闲雜人等。」

 

隨著這句話的出口。

 

轟！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不，是秦淮的全心，像是被巨石砸中，瞬間四分五裂。

 

一股冰冷刺骨的絕望，通過那荒唐的聯系，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口。

 

疼。

 

比任何鞭傷棍傷都疼。

 

我握著茶盞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原來，這就是傷心的感覺。

 

苦澀，壓抑，像一塊湿透了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悲傷的情緒。

 

十分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