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是在一場陣雨中醒來的。
半夜,山洞裡火堆餘燼熹微,風聲哗然,攜著雨季的料峭寒意。
我身上卻無半點冷,低眸,少年一隻手臂緊緊將我摟在心口,他隻著單衣,唯一的袍子嚴密裹住我。
他疲憊地睡著了,側身為我擋住風寒,睫毛陰影濃密投在面頰,仿佛不安,雛鳥般脆弱發顫。
這使我想起他十三歲剛上山,也是這樣,因為身世低微被同門師兄弟欺負,縮在柴房裡,默默挺過一次次修煉的生長痛。
他從不喊疼,也不流淚。
就連書裡結局說,未來他大仇得報,與女主一起撥亂反正,蒼生得以安濟後,他得到成仙的資格,與女主分開,縱身躍下懸崖,再無蹤跡,成為世人口口相傳的最後一位人仙。
我看到這裡總覺得疑惑。
Advertisement
好像修士進了道門,這身骨肉便不是娘生爹養,所謂修煉成仙,便是一點點剝落身上關於人的部分,失去七情六欲,再也不能痛,連愛也成了禁忌。
難怪荊守山說,成仙便是S了。
他不想成仙。
成仙卻是他的結局。
我看了他許久,有些摸不清原因的難過。
因為落大雨,天到約莫辰時才亮。荊守山醒得晚,面色格外蒼白,如同他脖頸與腕骨露出的一圈圈雪色麻布。
似乎傷得很嚴重。
我打算細看,他已掩好衣襟袖口,先把了下我的脈息,繼而起身看了看天,啞聲道:「你還沒恢復好,不宜走動,我背你出去。」
他說永無崖的雨會一直下,山體坍塌是常事,必須早點找到出路。
這是正事。我也不扭捏,乖乖讓他把我背起來,很小心地屈手怕碰到他的傷。
荊守山注意到,笑著側頭安撫我:「都是很小的摔傷,祈桑大驚小怪,才包成這樣。」
思緒滯了半日,才想起女主的名字便是祈桑。
這麼說,也是她救了我。
我微微笑,不太能說出話,聲音十分無力,問她走了嗎。
荊守山說是,祈桑要去將她的族人盡快藏起來,以免被梅濟川等人找到。
看來永無崖這一段與女主的劇情線也錯亂了。我迷迷糊糊想著,嘴裡道:「還沒多謝她呢。」
「你為他們在混亂中爭取了生路,是她該謝你。」荊守山穩穩背著我走,雨在他施過法的衣袍上掠過,頂在我頭上,沒有一絲打湿。
我含混唔了一聲,不知是路太長,還是少年尚不算寬闊的背給了我安全感,我在滴答滴答永無止境的雨聲中不自覺闔上了眼。
真奇怪,好像從前與一個人也走過這麼一條泥濘漫長的路。
不過那人的背很寬,走得卻不穩,踉踉跄跄十分絕望似的。
荊守山不知怎麼從彎彎繞繞的山林窄徑裡走了出來,我昏了醒,醒了昏,等看到不遠處村莊門口亮起的燈籠,才振奮一點。
「終於到頭了。」
荊守山卻驀然頓步,長眉緊擰。
「不對。」
6
村子怪異得很。
每戶人家門口都掛著紅燈籠,街衢中間也張燈結彩,似乎在過節。
然而卻空無一人,萬籟俱寂,S沉沉的華彩籠罩。
我靠在荊守山肩膀上,輕輕咽了下喉嚨。
一霎時,場景忽然活泛了,人聲樂聲傳來,每家的門都打開,有孩子笑著跑出來,帶出的風讓燈籠飄動,吹來胭脂和茉莉花頭油的氣息。
眨眼間,我們身邊四處都聚滿了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入陣了。」荊守山道。
我一愣,繼而想起他們修士下山除魔淨祟,偶爾倒霉踩到墳,便會誤入這種狀似幻境的陣法。
此陣往往是一些入魔的S人,被名門正道之人所除,產生怨念,積成心魔,徘徊於人世與修士作對。
可,這裡有這麼多人……
我汗毛直豎,環視了一圈,暗道男主的氣運也不咋滴呀,這是踩了座S人山吧。
荊守山見多識廣,淡淡說:「找到陣眼中積怨最深的陣主,S了就好。」
一邊說著,他帶我隨意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婦人,荊守山露出溫潤無害的表情。
「勞駕,我家內子生病下山求醫,能否在您這裡歇息片刻?」
婦人眉眼幹淨親和,聞言看了看他背上的我,點點頭,敞開門讓我們進去。
房屋不大,院子養著雞鴨,冥冥薄霧中有孩子的讀書聲: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婦人打斷了,喚:「二郎,去燒壺開水來,有客人。」
荊守山垂眸道謝,放下我坐在長凳上,我沒入過陣,神情有些僵,悄悄朝他飛眼神。
【什麼情況啊,陣主在這兒?】
荊守山偏頭也學我緩慢眨了下眼睛,不知所以地微微笑。
我皺了下鼻尖。
他忽然低頭,屈指親昵劃了下我的鼻子,哄道:「不生氣,一會兒就可以洗臉了。」
哈?
我呆呆望著他。
這是什麼暗語嗎?
恰時婦人從側室拿來巾帕,見狀輕笑:「新婚夫婦吧,感情真好。」
荊守山從善如流答是。
「怎麼病的?真可憐,這麼漂亮。」婦人憐憫望著我。
荊守山道:「我沒照顧好,不小心摔了。」
婦人垂眸,拿起籃子裡的針線,嘆:「萬事難全,有些時候,越是想護住的人,越是護不住……」
話音落,門檻外一個小男孩跑來,聲音清脆:「娘,水燒好了。」
婦人作勢起身,荊守山已站起來:「多謝,我自己來。」
屋裡一時隻有我們三人,小男孩生得漂亮,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
我抿唇,對他頷首笑了笑。
他一下驚了似的,躲到他母親身後,探出半個頭,害羞地咬著唇繼續觀察我。
這時荊守山端來水,擰幹帕子,彎腰細致地為我擦臉和手。據他說我這身子東拼西湊還不牢固,能不動最好就不動。
於是我隻好眼睜睜看著他把我當木偶娃娃一樣打理得幹幹淨淨,其間還為我挽了個簡單的發髻。
貼心得像個丫鬟。
婦人和男孩都笑了。
我臉熱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這時,門外又響起一陣叩門聲,荊守山身旁的氣息驟然凜冽,他握緊劍柄。
我以為是陣主出現了,畢竟這種能操縱這麼多怨氣的邪祟,必定看起來窮兇極惡,怎麼也不會是婦人和男孩這種良善人。
誰知婦人去開門,卻是一道熟悉清冷的高大身影。
婦人問他何事。
男子墨畫似的完美眉眼越過婦人肩膀,定在堂內呆坐的我身上,慢慢道:
「內子不慎走失,我來找。」
7
婦人驚訝地左右看了眼內外兩個氣勢對峙的男子。
語氣警惕:「這裡沒有你找的人,裡頭的是這位郎君的夫人。」
梅濟川一手握住劍,略微低頭,抬腳走進屋。
「你的夫人?」他看著荊守山。
荊守山不語,眼神也沒有移開半分,仿佛默認。
又不對了。
我心裡納悶,書裡二人雖說有誤會,可彼此的師徒之情堪比父子:「父慈子孝」還來不及,怎麼又槓上了?
梅濟山離近了,寬大袍袖垂落在我手背,我悄然探出兩根手指扯了扯,他面無表情側眸,我小聲替荊守山解釋:
「事急從權,他是為了破陣才偽裝這個身份的。」
趕快同心協力,出了這鬼地方才是正經呀!
不想梅濟川卻斥我:「愚蠢。」
我震驚了。此人果真如書裡所說刻薄冷漠,怎麼說也是他不分青紅皂白S人才波及我,我差點S透透,作為夫君,不關心算了,還罵人。
忽然有點理解原主S他的心了。
梅濟川似乎知道我想什麼,冷嗤一聲,倏然抬手引一團真氣打向天井。
「你覺得他會讓你出去?看清楚,這婦人是誰,還有他現在的鬼樣子。」
霎時天地昏暗,地面旋起疾風,騰空而上,陡然將霧蒙蒙的燈火村莊所有虛假的光亮掀去,天穹破開一條口子,潑天大雨急哗哗爭先恐後擠進來。
淋湿了院中怔然的婦人。
也潑散了小男孩天真的身影。
從男孩透明身體中飛舞的光點如同萬溪入海,匯進了陰暗處沉默的荊守山胸膛。
「二郎……」渾身鬼氣森森的婦人喃喃。
驟然房頂也被掀翻,天光暴露了荊守山此刻的模樣。
隻見原本骨肉停勻的少年仿佛突然長大了,肩寬腿長,黑發黑袍,身上繃帶裂去,在勁風中卷成齑粉,取而代之環在他身上的是一圈圈詭豔泛青的咒環。
我啞然張口:「怎麼……」
梅濟川摟住我,打算一劍滅了這個鬼村便立即離去,他肅然在我耳邊飛快道:「從他一開始拼命救那些魔道之人時,我便覺得不對勁。不僅如此,這裡一切都很奇怪,像是有人操縱著。」
我詫異望他,難道他也在書裡覺醒,知道這世界是假的?
但觀他神色又非如此,隻是有些困惑。
他是個斬釘截鐵的人,既然一團亂麻,便全部斬了便是。
隻見他手中劍飛上空,一時分散,化作數不清的劍雨,筆直冷豎,對準整座村子的人。
風、雨,卷到一處,四下鬼哭咆哮,恨火滔天。
這絕非一人之怨。
全部打向梅濟川。
饒是他有通天本領,此刻看上去也有些力不從心,合十的手指有些顫抖,逼得眉心金印顯露。
不遠處的荊守山立在眾鬼前神情漠然,彼此身份顛倒,他成了那個居高臨下,看梅濟川如蝼蟻的人。
錮在我腰間的手陡然一松,我看到梅濟川唇縫竟溢出一絲血跡,咬牙把我往陣外推。
「你先走。」
我往外飛,被一人接住。
「好險好險。」女子的聲音。
她一把撈起我就跑:「美人兒快走,這裡要塌了!」
混亂中,我驚慌看去,荊守山已打得梅濟川跪下,隻見他黑發披散,鞋靴踩住梅濟川肩膀,緩緩舉起劍。
梅濟川狼狽掀起眼,狠聲:「你弑師叛道,這輩子便隻能一條路走到黑,回頭也成不了仙了!」
荊守山似乎笑了一聲,側臉輪廓在瓢潑風雨裡顯得邪性。
「成仙?」
他輕蔑垂眸,手起劍落。
「這麼久了,師父,你還是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眼前一黑。
是那位陌生女子捂住了我的眼睛。
隻是飛揚的血似乎都濺到了我的臉上,滾燙,刺痛,我渾身一顫。
女子壓低聲音罵道:「這個瘋子!」
霎時天崩地摧,身後一陣坍塌的哗然,女子在最後一刻帶我出了陣,恍惚中路過一塊石碑。
石碑上的年月被狂風吹去風沙,顯出形跡。
莫名地,我心有所感,匆匆瞟去,瞳孔跟著緊縮。
【永安十九年,剿滅太平村一百七十六戶入魔人家,立此碑以證道。】
三百年前?!
8
救我的女子便是祈桑。
一路上她罵了荊守山五十聲瘋子,二十聲變態,最後下定論:
「S師父搶師娘,這神經病在變態裡都算最瘋的!」
我深以為然,被祈桑帶到一處廟裡,半日都沒回過神。
這時腦海沉寂許久的系統聲音忽然響起,毫無感情將我經歷的這些重新念了一遍,然後道:
【太平村事發前,荊守山暗中命令祈桑帶走李意,將她藏在芙蓉娘娘廟,在這裡,李意發現了許多令她震驚的真相……】
接著又是一道光幕,如同前一次,隻現前文,隱去後篇。
我若有所思。
這不像要我跟著書裡劇情走,反倒有些「我所經歷便成書」的意味。
男主入了魔,替我S了他師父,日後成仙的結局便成了夢幻泡影。
一切都被推翻了。
我緊皺著眉,試圖從千頭萬緒中理出最開始的線頭。
起初大概是三百年前太平村的人不知為何入了魔,如同梅濟川那樣的正道修士便S光了那些人。
這些人三百年怨恨不消,形成陣法,將我和荊守山卷入其中。
接著梅濟川到來,揭穿那鬼魂婦人其實是荊守山的母親,荊守山便是三百年前太平村的二郎。
可,這怎麼可能呢?
三百年,便是如今修為最高的修士面容也會變得垂垂老矣。
便是荊守山入了魔,魔族人的壽數還不如凡人呢。
他成不了仙,也不是凡人,魔身也半真半假。
那他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