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次,他沒再抓住那些僕從不放,也沒再追根究底地問長安郡主到底在哪。
他不會承認自己之所以不問,隻是因為害怕聽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遣散了所有僕從後,他獨自一人走入春和殿。
從前,他來這裡的次數太多了,就是閉著眼他也能把殿內的布置回憶得一清二楚。
走到熟悉的窗臺前,他想起這是沈若離以前常待的地方。
她喜靜,總愛坐在窗臺前發呆。
每次蕭景晨來找她,她都淡淡回眸,眼裡一點點浮現驚喜的情緒和他的倒影。
可一睜眼,什麼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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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沈若離,沒有那雙笑眼。
有隻有,窗臺桌子上孤零零放著的一袋木雕。
那是他兒時親手做來送給沈若離,後來決裂時又被沈若離退還的禮物。
那時沈若離要還給他,他沒接。
現在沈若離不在了,也就隻剩下這些木雕。
那一瞬間,蕭景晨心頭湧上萬千情緒,像要把他壓垮。
17
但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就把所有思緒都壓了下去。
宮裡因為無人居住而沉冷。
蕭景晨捏緊了拳頭,大步往外走,看背影竟像是落荒而逃。
可他剛走到殿門口,迎面就撞見了前來灑掃的老嬤嬤。
老嬤嬤瞎了眼,不怎麼認識人,見到他也沒有行禮。
蕭景晨眼睛一亮,他像看到了希望,抓住那老嬤嬤的肩膀,劈頭蓋臉問了好幾個問題。
「你前來打掃,說明這裡有人要住對不對?這裡的主人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你的主子編出來和親的謊話都是騙人的,是不是?」
「沈若離她、她現在肯定躲在哪個角落不敢來見我,你去告訴她,孤可以不追究她的過錯,隻要她願意出來見我。」
「但孤的仁慈隻有一日,再欲擒故縱下去,可別怪孤翻臉不認人!」
一連串的問題把那老嬤嬤繞暈了,她沉默一會,似乎在理解蕭景晨話裡的意思。
半晌才開口,語氣裡帶著莫名,
「你在說什麼?郡主已經去和親了啊。我一個老婆子夜裡闲著沒事做,打掃打掃庭院罷了。」
「哎,你說的也對,郡主都走了,我做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往日,郡主對我們最好了,她一走,好孤單喲……」
老嬤嬤拎著灑掃工具,呢喃著遠去了。
夜裡的風嗚咽吹過,吹得蕭景晨心頭一顫,似乎有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點點松動,崩潰,被強壓下去的情緒排山倒海反撲上來。
這不對、不對!
沈若離難道不是在躲我嗎?
而且她一個前朝重臣的遺孤,怎麼可能被送去和親?
可轉瞬間,他想到前段時間沈若離行為的異常,她在花燈上寫下「祝此行平安順遂」,她執拗地說自己繡蓋頭是為了嫁給別人,他找遍京城都沒找到那個「別人」是誰,還笑她什麼謊話都說得出……
還有父皇來探望他時高興的樣子,非要說那個和親公主和他也有點關系,看他的眼神裡全是深意……
所有細節都串上了。
可蕭景晨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沈若離走了?
這怎麼可能呢?
那個小姑娘從剛記事起就跟在他身後,一跟就跟了好多年。
怎麼能突然就不見了,隻言片語都沒留下!
他被濃烈的情緒逼得雙目赤紅,懊悔和憤恨交織,讓他整個人像從地獄裡爬上來的修羅。
深更半夜,最是寂靜的時候,蕭景晨隻身闖入了皇帝寢宮。
在滿宮太監驚慌失措的「護駕」聲裡。
蕭景晨緩緩走到皇帝床前。
帝王剛睡下不久,以為有人要逼宮,嚇得從龍床上跌落。
可定睛一看,未曾想吵醒自己的竟然是親兒子!
皇帝大怒,揚起一巴掌就甩了下去,
「胡鬧!還有沒有點君臣本分!」
蕭景晨被打得臉往一側偏,可他一點也不在意,隻舌尖舔了下唇角的血,重新看向帝王時,是帶著笑的。
「若離是被你送去和親的?」
「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和我說呢?」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殿內。
可配上他的神情,任誰都能感受到他的來者不善。
皇帝大怒,他狠狠拍了拍一旁的桌子,「你這是在幹什麼,為一個女子,逼問你的父皇嗎?」
18
「先不說沈若離是郡主,她去和親,於情於理都不逾矩。」
「再說了,是你當初當眾拒絕了她的婚事,她不能另尋良配嗎?」
「另尋良配,」蕭景晨笑了,眼淚卻掉下來,他忍不住哽咽,「父皇,你自己摸摸良心說,那是良配嗎?」
「邊疆賊子S我百姓軍士成千上萬,現在還要任由他們辱我朝公主嗎?父皇,若離可是你親自看著長大的啊,你就算不喜她,也不能這麼把她往火坑裡推吧?」
面對親兒子的質問,帝王的臉上隻有沉怒,氣到極致,他忍不住笑了,隻是那笑意不達眼底。
「你又知道那是火坑了?」
「當初朕是不是和你說過,你不娶她沈若離,有的是人娶她。是你!太子殿下!先在長安郡主的及笄禮上拒絕我的賜婚,後又在朕的御書房外長跪不起,滿心滿眼都要為你那青樓女子求一個名分,這樁樁件件,哪樣不是你做出來的好事?哪件是朕冤枉你了?」
帝王一怒,殿內跪滿了驚懼的人。
隻蕭景晨站著,梗著脖子,眼淚流了滿臉,也不願低一下頭。
有太監膝行上前,拽住蕭景晨的袖子,往下拉扯,
「殿下,夜深了,陛下明日還要上早朝,有什麼事不能之後再說呢?」
這是給他臺階下,從小就聰明的太子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此時的蕭景晨卻像個木頭,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還是上首的帝王冷笑,
「你去拽他做什麼?我看他骨頭硬得很,朕都沒想到朕的太子什麼時候出落得這麼風流,又是為青樓女子求名分,又是為和親公主求公正的,蕭景晨,離了女人你就活不了嗎?」
「實在不行,你幹脆從東宮搬出來吧,這太子不做也罷,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此話一出,連殿外的侍衛都一個接著一個跪下來。
冷風吹過,殿內的氛圍比風更冷上幾分。
蕭景晨原先還在愣神,此時卻像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向帝王。
年歲漸大,屬於尋常父子間的溫情就越少。
這是他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廢太子這樣的話,如此輕易地就能從帝王的嘴裡吐出。
蕭景晨滿腔激憤,口不擇言道,
「你想廢便廢,以為我很稀罕嗎,君臨天下靠的是民心,不是你的獨斷,若是讓天下人知道和親公主的身份是鎮北將軍遺孤,都不用言官出馬,前來敲登聞鼓的百姓就能把你的脊梁戳爛!」
帝王大怒,拍案而起,「你還敢放肆!信不信我真廢了你!」
「想廢就廢,不就是不當太子,我——」
啪——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蕭景晨接下來的話,也讓他的理智短暫回歸。
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後。
從接到消息起就一刻不停地往這裡趕,皇後的胸膛不斷起伏。
還好是趕上了。
她狠狠瞪了蕭景晨一眼,轉瞬又換了副笑臉,上前幾步安撫帝王。
「陛下,孩子得了失心瘋,便不要和他計較了,傷的是自己的身子。」
帝王仍黑著臉,「失心瘋?我看他分明是想弑君!看看你養的好兒子,你若不來,今日朕幾時S的都不知道!」
「呸呸呸!陛下,怎麼能咒自己,你明知道晨兒平日裡最乖巧孝順了,真要有危險,他是寧願自己赴S也要救您的……」
「你就知道說這些話來哄我,要再有下次……」
「不會有下次的,怎麼會有下次呢……」
……
19
蕭景晨從殿前退下,至此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回宮的路上,天邊明月高懸,是個滿月。
可他心裡卻像利刃破開了口子,怎麼也填不滿。
沈若離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
她怎麼舍得的?
就算陛下逼她去和親,她沒有拒絕的辦法,可她不能求助嗎?
她明知道,隻要說一聲,蕭景晨就是丟掉太子的位置,也要保下她。
可她沒說。
她一輩子沒離開過京都,走的時候,又是懷揣著怎樣的心情。
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東宮,蕭景晨隨手撥開流著淚迎上來的柳婉兮,自顧自地走到殿前的桃花樹下。
冬日裡,桃樹隻剩光禿禿的枝丫,像個悽涼的夢。
他還記得,這棵樹,是他們很小的時候,一起種下的。
那時沈若離笑得恬靜,「以後晨哥哥看到這棵樹就會想到我啦!」
見樹有什麼難的,我想見的是你啊。
當晚,蕭景晨抱著桃樹,喝得爛醉如泥。
第二日醒轉,太子失心瘋的傳言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蕭景晨沉浸在悲傷裡,並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
總之外界再怎麼流言紛紛,也驚擾不到東宮裡的貴人。
可連日酗酒後,一日晨起,蕭景晨恍若瘋魔般從馬厩裡隨便騎走了一匹馬。
他嘴裡呢喃著要去赴約,要和沈若離一起走,竟是要順著長安郡主離開的方向追出去。
縱馬於鬧市,是當朝明令禁止的行為。
有沒眼界的巡邏小兵攔下了蕭景晨,可未來得及說話,他的長官便按著那小兵的頭一齊跪下。
「見過太子殿下。」
身份過了明面,便再無人敢攔。
一路撞翻好幾個鋪子,弄翻好幾個貨隊,百姓們隻敢私下怨聲載道,明面上卻不敢說一句不滿。
有意無意地放縱下,蕭景晨一路馳馬到城門。
那頭已有人拿著聖旨在等,
「陛下口諭,蕭景晨接旨。」
洪亮的聲音和緊閉的城門總算讓蕭景晨清醒一瞬。
可他動也不動,坐於馬背上,哪裡有半點恭敬接旨的樣子。
傳旨的太監額頭冒汗,不得不重復一遍,聲音比第一次更大,
「陛下口諭,令太子蕭景晨接旨。」
眾目睽睽下,氣氛僵硬。
半晌後,蕭景晨才悠然翻身下馬,卻沒下跪,隻衣衫不整地站著,斜睨著眼前的太監。
那太監也顧不得糾正他的禮數了。
趁著太子還沒發難,趕忙開口,宣讀聖旨。
「陛下言,太子當街縱馬,橫行無忌,此乃目無法紀。朕以仁孝治國,皇室子弟更應率先垂範。今罰太子於東宮面壁,自省其失,無召不得出——诶,太子殿下,還沒念完,你不能走!」
太監想去攔,可哪裡攔得住從小就是練家子的蕭景晨。
他夾著馬腹幾個翻身越過那太監。
反手一刀劃過,砍傷了那太監執聖旨的手,明黃的聖旨就這麼掉在地上。
到得緊閉不開的城門口,蕭景晨揚著手裡的刀,聲震雲霄,
「孤今日要出城尋妻,誰攔我就是與我蕭景晨為敵。」
「我不是個小心眼,但有的仇,我會記,言盡於此,你們自行決斷!」
20
僵持半晌,也沒等來新的聖旨,沒人願意得罪太子,無奈之下,城門緩緩向兩邊打開。
下一秒,身後傳來熟悉的冷斥,
「胡鬧!給我回來!」
是皇後的聲音。
蕭景晨分明聽見了,可他也隻是身形一頓,便一意孤行地往前衝。
京都外的景色,蕭景晨也看過很多次了。
可沒有一次,給他如此茫然的感覺。
天地廣闊,山高水遠,他唯一知道的,隻有那人的方向。
他從前總覺得沈若離太乖,膽小,一言一行都是按照宮裡定好的規章,像個提線木偶,不逾矩卻也沒有半點生氣。
可偏偏是那樣的人,決絕地踏上了遠行的路,連一個告別都沒有留給他。
到底對他有多怨恨。
蕭景晨每每想到便覺得心痛。
他借著酒力,不管不顧往前衝,憑的是一時激憤,一腔孤勇。
冷風一吹,酒力散去,那口氣便泄了一半。
他的馬不認遠行的路,在原地不安地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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