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們打算給我治療，第一次，我聽到爸爸哄慰的話語：

 

「盼盼乖，爸媽一定救你，咱們去化療。」

 

我看著他笑：「這會花很多錢。」

 

我媽再也忍不住，趴在我床頭哽咽：

 

「花錢也沒事，即便是傾家蕩產我們也要救你，救我的女兒啊。」

 

遲來的深情我體驗過兩次，一次是孫培看到我瘦了漂亮了想和我復合，那晚我吐了一整夜。

 

第二次，是現在。

 

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了我很久，如今得到，卻發現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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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們一般，我倔強地說出反話：「我化療要花那麼多錢，誰養得起我？說不定到時候你們被我嚇走了呢？」

 

聽到這裡我媽捂住嘴倒在地上，她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不停地給我道歉：「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對不起......」

 

閉上眼睛，我感覺很累。

 

最後姥姥抓住我的手，看著她紅腫的眼睛，我還是選擇了治療。

 

這一次，隻是為了她。

 

9

 

接下來的漫長治療中，我剃光頭發，每日不同液體流進我的身體，有做不完的檢查。

 

醫生囑咐要吃清淡的食物，於是我媽每天變了花樣給我做飯。

 

其實她做飯不好吃。

 

爸爸因為他的廚藝還諷刺過她，一向驕傲的人，哪能受這樣的打擊。

 

所以為了逗她開心，我特意會多吃幾碗飯，笑著說：「媽媽，你做飯真好吃。」

 

我以為她會開心，她卻敲敲筷子，一臉嫌棄地看著我：

 

「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和山上的野豬一樣，吃那麼多，誰養得起你？」

 

那之後，我變得不愛說話。

 

一次測重我的體重還在掉，我媽越來越害怕，她開始每天盯著我，就像當初看著我不讓我吃飯一樣，看著我吃飯。

 

但並沒有用，我的體重還在往下掉。

 

她發現我飯後都會去廁所，發現我把飯吐了個幹淨。

 

我媽越來越著急，一天她削了一個蘋果逼著我吃下去，我S活不吃，她卻一直堅持，最後我摔了蘋果哭著大叫：

 

「我不吃！我不吃！吃了就會變胖！你說我是野豬！我是餓S鬼！我是豬猡！我不能再變胖了！」

 

她哭了，但我已經麻木。

 

這些天我見她哭了太多次，就好像從前那個咄咄逼人的人不是我的母親。

 

姥姥走進來，看著她滿臉都是淚水，我再也忍不住，哭得更加厲害。

 

她走過來捧著我的臉，輕輕將我抱進懷裡：

 

「我的盼盼一點都不胖，以前最好看了，像個小福娃，最可愛了。」

 

我感覺她在抖，直到她隔著衣料摸到我突出的骨頭，她顫抖著圈了一下我的手腕，將手舉到空中：「都是因為你們，都是你們逼她減肥！現在孩子瘦成這樣你們滿意了吧？把盼盼害成這樣你們滿意了吧？！」

 

父母給我道歉，像當初姥姥道歉一樣，卑微到谷底。

 

我媽流著淚跪下地上，人都在顫抖：

 

「盼盼，媽媽求你了，你吃點吧，你不能再瘦了，真的不能再瘦了......」

 

爸爸買了很多從前我不曾見過的吃食，他乞求我隻吃一口就好。

 

他們垂著頭，所有的錯終於不再歸咎到我身上。

 

沉默很久，我抓起蘋果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吐，但看著姥姥紅腫的眼睛，我還是咽了下去。

 

後來我漸漸能吃下去一點飯，父母見此開心得不得了。

 

但他們不知道。

 

我是在告別。

 

10

 

在表姐結婚的那一天，我消失了。

 

醫院打來電話時，我媽正參加完儀式準備來醫院給我送飯。

 

等他們趕到時，床上什麼也沒留下。

 

我媽丟了保溫桶，像瘋了一樣質問姥姥我跑哪裡去了，姥姥靜靜坐著不說話。

 

這些天，我隻讓姥姥陪著我。

 

昨晚，我靠在姥姥肩上說我想吃糖，老太太沉默良久開口道：「盼盼是不是太痛了？」

 

小時候我不舒服總會嚷著要吃棒棒糖，父母嫌我太胖不給我買，姥姥聽到了就會悄悄給我帶一支。

 

不知道為什麼五毛一支的棒棒糖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魔力，隻要一吃，我就不會再鬧，不會再痛。

 

我沒說話，姥姥卻從包中顫顫巍巍拿出一支真滋棒，她撫摸著我的頭：「姥姥一直備著呢，吃吧，吃了盼盼就不痛了。」

 

她緩緩扯開棒棒糖上的紙，遞到我手上，好久才開口：「盼盼如果真的熬不住了就不熬了，姥姥心疼。」

 

她明白我話外的意思。

 

我笑著點點頭，說棒棒糖真甜，我真幸福。

 

老太太低著頭一直抹眼淚，我擦過她眼邊的淚，甜甜笑著：

 

「盼盼給姥姥留了養老金，姥姥以後不用再顧及兒女的感受了，你自己開心就好。」

 

「你開心，盼盼才能放心。」

 

很小之前我就向姥姥承諾，長大後我一定會努力賺錢買個大房子，買張大床把姥姥接過來一起住。

 

我沒能兌現承諾，但好在這些年攢了點錢，即便姥姥不和我住一起，她也會有幸福的晚年。

 

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

 

她緊緊將我抱住，我沒有出息，還是哭出了聲：「姥姥，你一定要好好活，替盼盼好好活......」

 

為此，我還特意讓老太太作了保證，我說我的朋友每月會去看她，讓她一定要把錢用在自己身上，一定要幸福。

 

囑咐好一切，我聽到隔壁病房響起花炮聲。

 

「媽，我求求你......你告訴我盼盼去哪了，媽！」我媽跪在地上S纏爛打。

 

姥姥拿開她的手，遞給她一封信，最後離開。

 

接過信我媽癱倒在地，她拼命捶打我爸，哭得撕心裂肺：

 

「我們......沒女兒了啊，盼盼不要我們了......」

 

她錯了，從來都是他們嫌棄我，不要我。

 

那封信裡。

 

我描述了一個從小被父母掃興，聽反話長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想要一個自己的房間，不是因為看不起父母。

 

小姑娘有鼻炎想擦鼻涕，不是因為不懂節約。

 

小姑娘吃四碗飯，不是自己能吃。

 

小姑娘回家，不是因為她不懂事。

 

小姑娘不拿出養老金，不是因為她不孝順。

 

小姑娘分手，不是因為她不好。

 

小姑娘胖，但也不是野豬。

 

小姑娘S去，是報復。】

 

我媽抱著那封信久久不能回神，她回想起在廁所裡她對我說的話。

 

原來，我這樣做隻是為了成全她。

 

要S也要S在外面。

 

11

 

自我消失後，父母發瘋一般找我。

 

她們聯系親友，貼傳單，可是就是沒有我的消息。

 

後來他們不找了。

 

酷愛跳廣場舞的媽媽也不再出門，她把自己關在家裡，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

 

她想尋到我的蛛絲馬跡，卻發現家裡連我的痕跡都沒有，她想懷念，卻找不到寄託。

 

於是爸爸成了她的出氣筒：「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不肯好好說話，為什麼說自己的女兒是豬猡？！」

 

爸爸不解，這場語言上的謀S，他認為，我媽才是主要兇手。

 

「你好意思說我，你成天嫌棄自家女兒胖，說她是小偷，把她叫餓S鬼，你又好的到哪裡去？」

 

我媽想還嘴，卻開不了口。

 

她此刻才幡然醒悟，一個人生活在諷刺的反話裡, 會多麼難受煎熬。

 

她不敢想象，這麼多年，我是如何熬過來的。

 

情緒找不到發泄點, 她隻能發瘋放狠話：

 

「好啊, 這麼多年，原來你一直這樣看我, 離婚, 我們離婚！」

 

爸爸像是忍耐到極點，一腳踹翻身前的椅子：

 

「離就離！這麼多年我早受夠了, 你妹妹說的沒錯，你嘴巴和淬了毒一樣，把我唯一的女兒都咒S了！你才是霉星！」

 

媽媽氣紅臉，咬著牙衝上去對爸爸又撓又踢：「趙國強！！！」

 

像是惱羞成怒達到極點，她突然一抽搐, 翻白眼暈了過去。

 

再醒來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是誰，醫生說她受到刺激精神有些錯亂，需要靜養。

 

爸爸不想管她, 把她丟在了精神病院。

 

姥姥去看過她, 她看著曾經精明能幹的女人蓬亂著頭發對著窗戶咿咿呀呀。

 

她沒說話。

 

因為她答應過我，錢不能給別人花。

 

後來爸爸再娶, 卻在結婚頭一晚猝S，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也許一切都是因果報應，警告我們嘴上要積德。

 

某個午後, 姥姥在養老院裡和其他老太太聊天：

 

從小到大，家裡的話語從不平直，我媽說話總是九曲十八彎，每一彎裡，都有不同的諷刺。

 

「（「」12

 

離開醫院後，我又去了海邊。

 

早在第一次去海邊時我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歸處。

 

大海總是包容的，它不會嫌棄我。

 

隻是這次沒那麼方便，我出行都需要穿著尿不湿，需要別人照顧。

 

我請了護工, 是一位年輕的小姑娘。

 

她終究是年齡小藏不住事, 看到我一天比一天瘦時，總會紅眼。

 

我玩笑著逗她：「哭什麼哭, 福氣都哭沒了。」

 

她擦擦眼問我的家人呢。

 

我笑著回答：「姥姥去養老院了。」

 

聽此她沒再問。

 

某天早晨，在海邊我又遇到了那個小女孩。

 

她好像不開心，說自己吃太多媽媽不開心，吃太少媽媽也會不開心。

 

我摸摸她的頭，安慰道：「吃多少都不重要，健康最重要，快樂最重要, 你自己最重要。」

 

小小的腦袋點了點, 像是把話聽了進去。

 

孩子母親找來時，她愣了一下，我笑著看她：「孩子胖點瘦點都沒事，主要是要好好愛她呀。」

 

那位母親點了點頭, 對我道謝。

 

我遠遠看著她, 像是看到了兒時的自己。

 

最後我還是麻煩護工幫我拍了照片，這次朋友圈我沒屏蔽任何人。

 

「天氣真好，我也很好。」

 

「希望天底下的孩子都能自愛, 都能被愛，都能生活在積極的語言裡，不沾染一點反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