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將軍出徵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我合上奏折,冷著臉問林驚風:「需不需要給你賜婚啊?」


他平靜地說:「臣隻想娶您。」


我把玉璽砸到他額頭,咆哮:「朕是皇帝,你做個人吧!」


蜿蜒的血痕從他額角流淌到眉梢,林驚風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笑了:「邊關苦寒,臣為您守了三載;燕墟浩劫,臣為您單挑千軍。我們說好的,江山歸您,您歸我。」


他一字一句清清淡淡,眼睛裡卻燃著嗜血的光。


這個少年將軍,這個瘋子,像畫一樣豔到極致。


我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1


林驚風這個名字,是我取的。


我是謝靈,皇庭最受寵愛的公主。


我外公作戰回來,帶回突厥小王爺的人頭,還帶回一個戰場遺孤。


這年我十四歲,同樣的年紀,京城那些顯貴公子還沒我高,他卻挺拔俊俏得像棵小白楊。


外公說:「以後他就是我們家的人了,阿靈,你給他挑一個名字。」


我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深覺「榮和」「榮盛」這種名字和他搭不上邊。


我問外公:「他非得取榮字輩的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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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說:「也未必。」


那天風很大,卷過天地萬物,一路橫衝直撞地進了忠勇侯府。


風挾著花落了他一肩膀,他黑色的衣襟上便也綴滿梨花白。


小小少年沉默著拂去肩上落花,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恰好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燙到一般縮回手去,我直直地瞧著他寒潭般深邃霧繞的眼睛。


他長得太好看了,如同風呼嘯而來時,驚起的寒山孤雪。


外公咳了一聲,我笑著看他,說:「不如就叫林驚風吧。」


2


我跟母妃說,我想讓阿陵把林驚風點為伴讀。


阿陵是我的龍鳳胎弟弟,當今的五皇子。


母妃笑了笑,說:「林驚風未必肯呢。」


我疑惑:「多少人想做皇子伴讀,他有什麼不肯的?」


母妃摸了摸我腦袋,笑了笑,隻說:「有的人脊梁很硬,阿靈,你不懂。」


我是不懂,因此捧著一顆真心去找林驚風。


他正在練劍,招式凌厲,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興高採烈地說了一大堆,把皇子伴讀誇得天花亂墜。


末了我總結陳詞:「所以說,你要是和阿陵一起上學,說不定父皇就能給你個一官半職的呢!」


林驚風終於抬眼看向我,劍氣如虹,直直刺向我。


我感覺有一個瞬間,他是真的想殺了我的。


我很沒出息地跌坐在地上,額頭都沁出冷汗。


劍尖停在了我面門前一寸之距,林驚風徐徐收劍入鞘,伸手拉我起來。


我剛站穩,他就松了手,然後他說:「我不想去。」


我問:「皇子伴讀,可結交達官顯貴,你為什麼不想去呢?」


林驚風沒回答,低頭解開劍穗,把它丟給我,說:「你以後別送這種東西了,我用不上。」


少年大步走遠了,我盯著他的背影,感覺被繡花針扎破的手指,又開始劇烈地疼了起來。


阿陵跟在我身邊,目睹了全程,好半天說一句:「阿姐,他不值得。」


我垂著腦袋不吭聲,阿陵蹲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指頭擦我的眼淚,評價:「愛哭鬼。」


我擦幹淨眼淚,瞪他:「藥罐子!」


阿陵從小體弱多病,離不得藥,最忌諱人家提這件事。他白了我一眼,把劍穗從我手裡搶走,帶著我去書房。


林驚風有個習慣,每次練武過後都要去書房找外公匯報。果然,我們推開門的時候,林驚風就在沙盤一邊和外公說話。


外公看見我們進去,笑著說:「你們怎麼來了?」


阿陵笑吟吟地看著林驚風,把劍穗丟在沙盤上,話卻是對祖父說的:「來說個笑話給您聽。有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人兒,前一陣兒突然迷上了繡花,把十個指頭都扎破了,勉勉強強繡出一個能看的玩意兒。她巴巴地跑去送人,臨了,人家卻嫌棄這多餘。您說好笑不好笑?」


我拉拉阿陵的袖子,想讓他別說了。


外公的視線在我們仨身上停了一停,但笑不語。


阿陵兀自笑得燦爛,眼睛卻殊無笑意,轉頭向另一個人開火:「林驚風,你覺得好不好笑?」


林驚風拿起劍穗,仔細地看了看,問我:「這是你自己做的?」


我嘴硬:「宮女做的。」


林驚風又問:「宮女的十個指頭都扎破了?」


我破罐子破摔,氣呼呼地說:「是,血流成河!」


林驚風看了我半天,笑了笑,把劍穗收了起來,說:「那你轉告宮女,讓她以後別做了,為我扎傷手指,不值得。」


我臉紅了,不知道說什麼好。


阿陵冷笑一聲,還要說話,外公咳了咳,阿陵便狠狠剜了一眼林驚風,閉上了嘴。


外公笑了笑:「阿風啊。」


林驚風恭謹道:「是。」


外公問:「你不想做阿陵的伴讀,為什麼?」


林驚風說:「我愚笨無才,難當大任。」


外公斂了笑,語氣很淡:「你沒說實話。」


夕陽從窗棂投了進來,照亮少年英俊的眉目。


他分明是和我一樣的年紀,眼睛卻深邃得像寒潭霧繞,讓人看不分明。


林驚風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一字一頓道:「我想跟隨侯爺行兵作戰,報我家仇!」


侯爺就是我外公,忠勇侯。


外公不緊不慢地說:「想跟我打仗的人多了去了,我憑什麼選你?」


林驚風說:「大仇得報後,我的性命便歸侯爺所有。」


外公笑了笑,和藹道:「阿風啊,我活到這把年紀了,要你的性命也沒有什麼用。我替你報仇,但你替我看顧阿靈,她若要你做驸馬,你便要舍去榮華富貴,做她的驸馬。你可願意?」


林驚風攥緊了手指看向我。


我很確定,這一刻,他的眼睛裡寫滿了拒絕。


然而,他說:「我願意。」


3


「林驚風願追隨公主,此生不渝。」


他在說謊,而我是他謊言裡分量最重的一筆。


我盯著他毫不甘願的眼睛,頓時覺得無比可笑。


我,謝靈,忠勇侯的外孫女,皇庭最受寵愛的公主,生來就被教導要如何展示天家威嚴。


這世上,隻有我拒絕別人的份,哪有別人拒絕我的份?


林驚風,我要你弄清楚,我喜歡你時,可以把天下珍寶捧到你面前,但我不喜歡你時——


我溫柔一笑,聲音藏毒:「倘若有一天我要你去死呢?」


林驚風沉默片刻,轉身看向我,淺淡的日影照在他肩膀,他側臉籠在陰影裡,有說不出的晦暗深沉。


他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看了我好半天,聲音沙啞:「那我便為公主去死。」


我就笑,眼裡一抹挑釁:「你最好說到做到。」


我轉身就走,覺得今天陽光真好,微風真好,連阿陵正在變調的少年音也那麼順耳。


「某些人不戴天真可愛的面具,終於露出獠牙了?」他說。


我語柔柔,聲柔柔:「老娘不陪他玩兒了。」


阿陵手指捏著我的一绺頭發繞圈,在我耳邊低聲笑:「阿姐,你別嘴硬,他要是死了,我看你哭不哭。」


我睨他一眼,說:「那我必定張燈結彩,大放鞭炮。」


我轉了個角,看見林驚風站在面前,黑衣黑靴,和我初見他時一樣。


隻是,他肩膀上,再沒有梨花白。


林驚風手裡拿著一紙信封,大概是抄近路追上來的。


他顯然是聽見了我與阿陵的對話,像被激起了少年血性,冷冷地問一句:「公主的愛就這樣單薄?」


我就笑,仰著臉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瞧,「你愛我,我才會愛你,你敢嗎?」


林驚風不說話,伸手握住我手腕,把我蜷縮的五指張開,將信封放進我手掌。


他握慣刀槍的手指粗粝,劃過我皮膚時,竟引得我陣陣戰慄。


這種既酸且痒的痕跡一直劃進我心口,讓我一時忘了罵他輕薄。


在阿陵發飆之前,林驚風松了手,深潭般的眼睛將我望著。


我錯覺,他眼裡有我,似乎隻有我。


然後他笑了,如同冰雪消融、早梨綻放。


他說:「有什麼不敢的?」


4


突厥集結大軍,為報小王子斬首之仇。


外公帶了林驚風一起去,力排眾議,讓他統率一支輕騎兵。


這時,我的母妃聖眷正隆,已經懷胎七月有餘了。


外公出徵前開玩笑,說要帶回突厥王帳裡最耀眼的寶石,送給小外孫做滿月禮。


他十分篤定母妃懷的是個小皇子。


因為欽天監算過,紫微星將在今年轉世入後宮。而這一年有孕的嫔妃,隻有我母妃一人。


那時我們誰都以為,外公必將延續他不敗的戰場神話,這一戰,戰必勝。


大軍一去就是一個月,這期間前線戰報不斷,每個都是好消息。


說忠勇侯連克突厥八城,


說忠勇侯將突厥左王斬於馬下,


說林小將軍單兵挑千騎,一刀斬斷了突厥王旗。


父皇龍顏大悅,連連撥下賞賜,往忠勇侯府,也往母妃的林語宮。


直到新的戰報傳來,說突厥右王率軍突襲,忠勇侯身受重傷,林小將軍下落不明。


朝堂之內氣氛凝重,連帶著後宮也少了歡聲笑語。


父皇下了命令,這些消息都得瞞著林語宮,不得驚擾林妃安胎。


母妃似有所覺,她問:「可是前線出了什麼差錯?」


阿陵挽著母妃的胳膊,隨手拈了一塊桂花糕給母妃,笑:「若前線有差錯,這些金玉珠寶還能流水價地送進您宮裡?」


母妃沉默片刻,推開阿陵的手,看向我:「阿靈,你最不會說謊,你來說。」


母妃啊母妃,你可知道,平素不說謊的人,說起謊來才最有說服力。


我半真半假地答:「還不是林驚風出了差池,外公點了他做先鋒,他倒好,帶著輕騎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可笑的流言說他是突厥人的細作,這一番變故,讓外公臉上很是掛不住。」


母妃的肩膀松弛了下來,拿起桂花糕吃,笑著說:「林驚風這孩子,當初收留他的時候,他身家底細我們都是調查清楚的。突厥人的細作?突厥人的閻羅還差不多!」


我松了口氣,知道母妃這是相信了。


阿陵和我對視一眼,順著母妃的話往下走:「所以當年外公為什麼要收留他啊?」


母妃想了想,說:「西北有支密軍,專門收留四五歲的戰場遺孤,一直訓練到他們到十五歲。這些孩子外表與常人無異,實際武功卓絕,心志堅韌,是刺殺乃至作戰的一把好手。而林驚風,就是這一輩的第一人。」


阿陵悻悻地說:「他除了長得好看一點,其他地方也看不出什麼本事來。」


母妃彈了他一記,反問他:「不然你外公為什麼讓他而不是讓你照看阿靈?」


阿陵作勢生氣,嚷嚷著:「他不說我也肯定會照看啊!」


宮門推開一線,寒風灌了進來,剛剛還氣勢極盛的阿陵捂著胸口咳得昏天黑地。


我一邊笑他,一邊喝令宮女關上門。


宮門不僅沒有關上,反而開得更大。


我惱火地站了起來,將阿陵擋在身後,呵斥道:「嫌自己命長麼!」


宮門處徐徐轉出一個宮裝身影來,釵飾深紅淺紅,喜氣洋洋。


是元妃,我母妃的老對頭了。


元妃聲比鶯啼,婉轉帶笑:「公主是在罵誰呢?不知是不是預言自己的親外公?」


我勃然大怒,拂袖道:「元妃慎言!」


母妃將我拉到她身後,笑容溫和:「元妃大駕光臨,是為了激怒我的嗎?」


元妃笑意盈盈,俯下身來,仔細打量我母妃的臉龐,「林妃,你寵冠後宮這麼多年,容貌早已衰敗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之所以還能懷上孩子,完全是因為你有個好父親。但你父親死了,你以後又待拿什麼爭寵呢?」


母妃臉色煞白,聲音卻鎮定:「佩柔,把皇上請過來,說元妃想問問他我憑什麼寵冠後宮。」


元妃登時變了臉色,拂袖就走。


過堂風衝進宮殿裡,阿陵咳得更厲害了,捂著胸口不能說話,長長的喉鳴聽得我膽戰心驚。


我慌忙解開他的衣領,將引枕壓在他襟懷,大聲疾呼:「佩柔,請太醫!」


元妃笑著離去,珠釵搖搖,振音四響,「林知笛,你兒子和你父親的忌日,會在同一天嗎?」


5


景和十九年的十一月,後宮發生了三件大事。


十一月廿七,帝得第六子,賜名麒。


十一月廿八,林妃薨,追封懿善皇後。


十一月廿八,元妃被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十四歲那年的初冬,我失去了我的母妃。


元妃的詛咒使她氣血攻心,早產血崩。


父皇雷霆大怒,連帶著對元妃所出的四皇子都厭惡了起來。


他子嗣單薄,前頭幾個兒子都不足十歲就夭折了,順利長大的隻有四皇子和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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